經過的一片向日葵地很長,但是很美也很好

那年初秋,他們開車去原始暫未完全開發的山野石林,共同愛好讓他們相聚相約離開城市遠路去尋找。逃避,或權當是旅行。

開車技術好的人在這時正發揮他們精湛技藝,在七繞八拐的盤山峭壁上蛟龍般遊走,往往唯有把方向交給自己他們才能放心。體力好的時候可以一連十多個小時,有時她在副駕上睡着,知道醒來的時候他仍在身邊,好比無數個想象中的清晨,搖曳光影照進窗內,他是醒來第一個看得見的人,便覺得心靜,否則會煩躁不安。




有時他覺到疲憊,她給他點一根菸,趁機抽一口。他總笑她,像偷了腥氣的貓,頑皮又可愛,那時世界並沒有那樣年邁,也並不擁擠,只有他們自己獨立在時間之外。打開半扇車窗,在車裏抽菸,煙氣順着嘩嘩譁吵鬧的風聲倒灌回車內,使所有人的側臉變得一如夢幻。

車子在公路上疾馳,經過村莊,山嶺和麥田、玉米地,經過長長的龍口隧道,進入黑黑的山洞,再又跨越碧綠碧綠的河流。路上車流快速移近或超越,最後似乎只剩下一輛車。在河流分叉又交匯沉積而成的小小島嶼上,有金黃的葦草藤蔓和棕紅的老馬,橫叉着七七八八嶙峋怪木。他們對此有同樣情致,常爲殘破和蒼老驚歎。某種異樣的情緒,在一望無垠的清新草原上湧動,他們被包裹其中,不知道隨波走到哪裏。


途中到一個旅遊小鎮,不大,好在什麼都有。填充一些補給繼續前行。走着走着突然停了,前面擺了一排路障,寫着“前方施工”的牌子放在道路正中。

近年處處都在維修,沒有的東西要修,有了覺得舊了不入流也要修,有了不夠大氣不夠寬不夠稱得上某某地第一亦是要修。

我曾到過幾處老舊民宅,小巷入口極窄,也較矮小。在小巷裏門戶相對,各家並不關門,卻爲了一點點私密空間在門口扯起一面飄逸的花布簾子,簾子的材質大多又是紗制,影影綽綽營造一種親密曖昧的氣氛。

站在人家門外,聽見訓斥孩子的聲音。有時那孩子賭氣般從門內跑出來,一頭扎進門外陌生人的懷裏,那陌生人急促閃躲,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是闖入客,是入侵者,帶着一種獵奇未滿的懊喪離去。直到那人消失在巷子盡頭,纔看見兩壁牆的側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還在外層畫了個圈。寫此字的人大概也遺憾即將湮滅的整潔民居,像給這生活一處的家長裏短,濃郁的煙火氣息一個出口似的,所以那圈並未完全合攏。所有的東西總會變化,修繕或者永遠地毀滅,因此要學會司空見慣,習以爲常。


繞行走到牧民的田地,他們根據當地的環境種下玉米,好像這時節快要收穫,葉子已顯枯黃,玉米鬚垂拉得很長,山羊鬍須似的在風過處一蕩一蕩,也像細小的浪花。遠望見有一片金色花海,乍看誤以爲仍是在高原上看到的油菜地。靠近才驚覺是向日葵地。不需門票,你只管依照自我時間安排你的停留與否。

打開玻璃車窗,她想留下這些燦爛的永遠向着陽光生長的生命。一年氣候異常,雨水很多,不記得是下了十天抑或半月,只記得連續下了很久很久,久到木櫃上有了黑灰黴斑,久到整個人都長了毛。一日終於稍霽,有人對她感概:陽光是個好東西。她便記住了。人最大的痛苦便是心無所寄,人海寂寞飄蕩。向日葵永遠向着太陽,人也要向光,向美而生,如此方可蓬勃。


太多了,城市中人要挑一個合適假期到距家遙遠公園去看向日葵,看紫色薰衣草,看雪山草地。這些他們在路上遇到很多,還會讚歎,但已不再驚奇。一切存在皆爲合理,別去解釋,不必刻意追尋。唯一能做要做的就是在完全擁有的時刻去盡情佔有。我就常常無法做到。

經過的一片向日葵地很長,但是很好也很美。我會着急取相機,找一個合適角度想要永久封存那樣妙不可言的經歷。可當我在着急記下眼前即逝的剎那瞬間時,下一幀便從窗外疾掠而去了。諸多遺憾便在這不經意之間永遠地留下了。


她打開玻璃車窗,山巒深處露出高聳的金色閃耀的雪頂,隔着杳遠的點點雲煙,山坡上鋪了一張綠絨燈芯布。這裏雨水很少,恰逢一場小雨,即便在夏日也要感覺到寒涼,一如溫情之外的涼薄人世,永遠帶着人性的本質。蒲公英似乎才從春天醒來,在雨後格外嬌黃。河流有壯闊的,有潺潺的,全是雪水。

有時紮營在平坦地,他們用白色膠桶裝取一些,就着稀薄的氧氣看着它慢慢沸騰,清水煮一些羊肉,灑一些鹽,沒有過多調料,在呵氣成冰的夜幕下圍坐着喫飽。他小心用隨身攜帶的軍刀爲她剔掉骨頭,放入她的碗中,她看到他的手上浮泛着一層油光。先前不怎麼喫葷的她,竟無端安心喫下很多,並不覺有什麼不適。偶爾撿到一些蘑菇,在冷水裏洗淨,燉清湯喝,仍舊不添過多香料,保留它自然的鮮味。


在旅途中,她是一個極好的旅伴,不挑三揀四,不指責不抱怨。一塊石頭一截枯木一片幽靜,他們感知一樣的樂趣和美感,享受心有靈犀的追尋。她剝花生殼,從不知何處捏幾粒瓜子,小口喝酒,不在乎對面人的眼神和猜測,看起來醉在其中的喜悅。有時喫魚,他烹魚技藝頗佳,當然是鮮。魚刺很多,無論有無旁人,他耐心把魚肉從刺身上剝離出來,用筷子夾給她。有人可能會說,看起來太不禮貌或太過作秀。而我竟覺得一切動作這麼連貫,不禁讓人羨慕。如果許願會成真,真願拋卻身外濁物,求一個王子日夜不停歇地帶我奔向幸福。


此時他們已在山中盤爬到暮色四合,丟失了同伴,只得不斷推理演變,沿着各種可能尋找。山色驟然變暗,仍是杳無音信。她開了燈在曠野裏四處打探,寄望迷蹤的人能接收到某種訊號。沒有恐懼,我喜歡隨他們在這樣的寂靜之中。

相較於城市而言,這裏有大把的時間被空餘出來。有時顯得無所事事,不看書不學習也不談生意和工作。只是對陌生的相遇和短暫的陪伴充滿感激,也會畏懼,擔憂稍縱即逝的知己會永久散落於分別的長河,正如把彼此失散在茫茫無際的荒野深處,不知去向,哪怕我如何焦急也不能把你找回。


但生活在這裏的牧民們不會有這種憂慮。他們騎着摩托趕牛、牧馬,在分不清是灰是白的氈房前擠牛奶,在草地上放大聲的民族音樂。我們在轉山尋人的某個叫不上名字的半山腰上碰到四五個村民,對着黑黑的山野玩手機,聽說這裏有信號。小小的手機屏幕打亮了他們的臉龐,如果不出山,這是他們唯一與外界保持聯結的窗口了。摩托車甩在幾十米開外轉彎的地方,我們必不可少的工具使我們的生活變得單調,但卻是他們相對單調生活中的娛樂和消遣。


夜越來越深,他們還在尋找。下山的途中,還遇到一些深夜騎馬在山上溜達的當地人。彼時正值深夜,這種行爲實在奇特。後來終於思悟,時間在隨性自在的他們手中,是流水,他們不過分看重,只保持適度的關注。他們遵循四時迭代,放牧,轉場,繼續放牧。該播種的時候播種,該收割牧草的時候便屯堆一些以備過冬。其餘時間,在看似粗曠清簡的生活中享受陽光,草地,雨露,夜晚的星河。以悠然之態直面光陰流逝,甚至把我認爲一種極爲不易的清苦打理得和和暖暖,真讓我覺得也許只有他們纔有如土地一般的渾厚無畏。


我想閱讀並不單是讀書了,電影,音樂,與人交談,好好生活,包括瞭解認知以外的別樣的經歷,都可以是一種閱讀,它把我帶到一個更廣闊的地方。我好怕,怕來不及慢慢閱讀他們,他們就跟靈感一樣逝如流煙了。

停車問路,牧民搖晃着靠近車窗。我坐在人家車上,聽他們用並不相通的語言艱難地交流。他們已然大醉,仍硬拉陌生的我到他的氈房飲酒喫肉。他們不讓我們拘謹,他們自己也不客氣,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問你多要一支菸,更多的是想搭一段順風車。誰會拒絕呢?這樣簡單純粹的思想。

明月皎潔輝映,朗照牧野,夜裏牛的眼睛被光一照,閃着幽綠,我想起我們搭載的一個十四歲的哈薩克男孩兒,他會否因我的攀談嚇得做一個噩夢,我後悔自己的莽撞,粗魯地打破了別人原本平靜無波的生活。而我,清晰地知道這不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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