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

借用了魯迅這句話做標題,要寫卻是一件“小事”——痛經。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飄着小雨,我的痛經症狀已緩解了許多,頓時又感到身輕如燕、生龍活虎起來。我在心裏想:每一次痛經之後,我都在爲下一次做準備,爲下一次不再痛。每一次疾病之後,我都在爲下一次做準備,爲下一次不再有。而我生命的誕生,是在爲死亡做準備,爲死亡的痛楚減輕,不至於難以忍受……

路途間我又自以爲參透了人生的奧祕。疾病、痛楚的折磨,對死亡的恐懼,所以人願意活着,往往在痛楚過後,才體會到平常生命的好——沒有疾病是幸福的。每當忍受疾病的苦痛時,我纔會想(或者說懺悔)——請原諒我曾對生命的輕視和褻瀆,我本該好好愛惜這一切,只要不再感到疼痛,我願意日復一日(哪怕像西西弗推石頭那樣)活下去。

痛楚來臨時,我纔會感到“活着就是爲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不需要尋求任何意義,只要不感到痛,我就心滿意足,我就心懷感激。我的內心變得脆弱,擔心我的身體也隨之一同脆弱。我的願望突然那麼真實,那麼卑微——只要不再痛。

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人生巔峯,卻是在痛經之後的。痛楚消減以後,那種感恩、對生命的敬意瞬間產生,好像死後新生,重新活起來。然而想到下個月,下下個月,之後的許多個月,許多年,是否會捲土重來?只要想到這種可能逼近的危險,我又警惕起來,不敢對身體有半點怠慢,不敢熬夜,不敢不運動,不敢焦慮,健康生活的種種,我不敢鬆懈。我變得格外珍惜不在月經期的時間,甚至因此反駁曾經的“牛角尖”——反正人都要死,活着有什麼意義?現在卻想——人最終可是要死的啊!快珍惜活着的時間啊!死亡一定比它痛千倍萬倍。

可是什麼都做到了,卻還是痛呢?是哪裏出了問題?

九月那次劇痛之後,每一天我都格外注意身體健康,保暖,早睡,運動,飲食,泡腳,喝熱水,練字靜心,保持好心情……似乎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去做了。整整一個月,我都在爲這天做準備,爲不再痛。

七月我跑量比其他月都大,經期的那幾天也沒有停止跑步,經期剛結束又跑了半馬,那時的我是如此生龍活虎,完全想不到九月時我會因痛經全身出冷汗,昏睡在牀上,被褥溼透,兩眼淚花,以爲自己這就要痛死過去。當我從昏睡中醒來,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好像我是死而復生——我竟還活着。

佝僂着背蹣跚到沙發癱着,捂着小腹,虛弱的我開始回想過去一年兩年,除去年冬天曾痛過一次,其餘日子裏,我是如此強健。爲何突然就像被抽了筋骨一樣?

我聽到開門聲,熟悉的腳步聲,是爸爸回來了。好像天降救星一樣,一看到他,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心裏似乎在說:“我剛纔差點死了。”

我的聲音是那麼卑微,我的願望是那麼真實,我哭着說:“爸爸,你送我去醫院嘛……”

這番情景,時隔一個月,如今我想起來,打下這些字,也覺得淚在眼中。

九月那次,我去看了中醫,醫生說我宮寒,開了兩副藥喫。那之後到今日的一個月中,我都在保暖、驅寒。但我也有懷疑,宮寒只是中醫的理論,西醫中那是僞概念,即便我信中醫這理論,可是爲什麼呢?我想不明白爲什麼。我鮮有喫涼食,雖夏天偶爾貪嘴喫點雪糕,但一直以來,我都保持鍛鍊,自以爲身體不算孱弱,爲什麼會宮寒?況且過去是不痛的。

那次看完醫生後,我認真反思,得出結論,我還是不夠強健。我還是偶爾熬了夜,偶爾偷了懶不運動,偶爾喫太辣,偶爾太焦慮太低沉……

於是從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不敢懈怠,我懷着緊張卻又期待的心情等待着這一天,等待十月的經期,我期待又回到了過去生龍活虎的樣子,我祈禱着不再受疼痛的折磨。

但我還是痛了,就在今天上午。

我已經怕了,怕了九月那生不如死的感覺。於是上午剛出現一點症狀,我就立即吃了止痛藥,在小腹貼上暖寶寶貼,虧得這些幫助,這次的痛楚減輕了一些。但我還是因此而陷入了什麼都做不了的狀態,甚至於懷疑人生所遭受的一切。我又掛了號去看醫生,哪怕我甚至走路都覺得費力。

去醫院的路上下着雨,溼冷冷的。但等我見到醫生時已經不那麼痛了,甚至可以說精神面貌不錯。

醫生是個中午婦女,短髮,帶着口罩,但能想象她有一張圓臉。她旁邊坐着個青年男醫生。這是我第一次掛婦科。我擔心自己,如果不是原發性痛經,如果是我過去經期時劇烈運動導致了子宮內膜異位……

醫生問我多少歲,我說二十。又問我結婚沒,我差點笑出來。又問我上次經期是哪一天,我說今天。她似乎有點驚奇地說:“那你今天來的目的是什麼?”言外之意似乎在說看不出我有病。我說我痛經,當時我的狀態完全不是痛經的樣子。隨後她就開始問我各種症狀的有無,幾乎都無,例如口乾口苦、睡眠不佳等。但她突然一個問題卻令我一驚。

她說:“你是不是很焦慮?或者抑鬱?有沒有喫抗抑鬱藥?”

我說:“是,我之前喫過,現在沒吃了。”

她說:“平時不要焦慮啊,我看你對自己的身體狀況特別在意的感覺,你很擔心好像。”

大概是因爲我問她,會不會是子宮內膜異位。她當時笑了,似乎在說“你這小姑娘瞎擔心啥呢”。我沒有絲毫提起抑鬱的事,但她卻問到這點,也許是從我的言語狀態之中感覺到的?而我卻完全不自知?又或者僅僅是像問其他問題那樣流程之一而已?

最後她說給我開幾副中藥,我依然想知道突然而來的痛經到底怎麼回事。她回答說就是原發性痛經,讓我不要想太多。

繳費拿了藥後,我再次帶着疑惑離開醫院了。原發性痛經?怎麼會?這都多少年了?何況我有多久完全沒痛過了?我實在不明白,但內心又感到僥倖——不管怎麼樣,至少目前來看沒有其他疾病。痛雖痛,不致死。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飄着小雨,我的腦子想個不停。我想把腦子裏想的記下來,然而痛經的症狀已經越發緩解,此刻敲着鍵盤的我似乎完全不感到痛了,於是也漸漸難以回想那疼痛的感覺,隨痛感一起消失的便是我曾在腦子裏思索的一切。現在的我又逐漸靠近“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我,如果哪天我又完全生龍活虎了,是否又會開始輕視生命?

不,請永遠記住這痛,記住這痛定之後的感覺。

你的願望是那麼真實,那麼卑微——只要不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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