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匠匠

在我的記憶中,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閩南農村的三類匠人很喫香:木匠、竹匠、石匠。

當時農村的房子主要是土木結構的,房梁、椽子等需要木匠來做;挑土用的畚箕需要竹匠來編;奠基用的石頭需要石匠來開。還有許多傢俱、日用品需要這些匠人來做。所以,這些匠人因有了一技隨身,多了一種謀生的手段,在溫飽問題還未解決的年代,他們幫人家做事既有工錢又能餐餐喫飽飯,讓人羨慕,受人尊重。每一村都會有幾個不同類型的匠人。

說到這,我很佩服爺爺對子女的安排。在爺爺早早安排下,大伯當了木匠;父親做了竹匠;三叔成了石匠,後來也帶六叔一起打石。自家建新房子都不用請這三種師傅了。四叔五叔沒學別的手藝,就成種田的主力了。

在記憶中,伯父好像經常被請出去做木工師傅。在建自家的房子時,伯父有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在家做房梁、椽子等。當時我還很小,只記得很喜歡站在旁邊看他用刨子把木頭刨平整,刨出來的木片勻稱光滑,拿在手中,帶着一股好聞的木香味,貼在臉上,涼涼的,輕柔如綢緞。如果聽到“咔嚓”一聲響,這是刨子過木結疤了。這木片就很有特色,淺白嫩黃的木片上就像印着一枚深褐色的印章,印章就是木結疤的印記。碰到這種長木片,我趕緊收拾起來,如獲至寶,用來幹什麼呢?當腰帶。看到軍人,總是腰帶束身,身材硬挺,很羨慕,把木片往小腰一纏,那枚“印章”就蓋在肚臍眼上,當皮帶頭了。我束着“腰帶”挺胸擡頭地走出去,引來小朋友羨慕的眼光,引出大人們爽朗的笑聲。

伯父對我這個侄子是很疼愛的。在他做木器的時候,會用剩下的木料爲我做一些我喜歡的東西。當時,孩子們都很喜歡獨輪車,他就切下一輪圓月亮般的木輪,在木輪中間鑽孔,然後上軸,架車把。一輛小獨輪車就做成了,這成爲我在小朋友們面前炫耀的資本。他看到我喜歡打乒乓球,沒有球拍,又用一塊木板裁割出一支輕巧光滑的乒乓球拍。這在我們村裏獨一無二。當我拿起這球拍揮灑自如的時候,我是多麼的自豪!我之所以能有比較高的乒乓球水平,與這支球拍是分不開的。

記憶最深的是,在我要離家到安溪崇文中學讀初一的時候,伯父特地爲我做一個方方正正的木箱子。在箱子的用料上有過一番推敲:用松木做箱子,箱子很重,我比較瘦弱,力氣不大,搬動箱子會很喫力;用杉木做的箱子比較輕便,但容易變形,不好保養;最後選擇用樟木做箱子,樟木箱子能防蟲防蛀,驅黴趕鼠,這樣箱子內裝米、書、衣服等物也比較安全。做完後,伯父指着箱子我說,做人要箱子一樣方方正正;伯父叫我聞一聞箱子的味道——一股香辛味,然後告訴我,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獨特的味道,做人也要有屬於自己的味道。當時,我儘管聽得不是很懂,但我知道伯父說得有道理。

堂哥早早輟學,也隨伯父學木工,算是子承父業了。堂哥學木工,不僅學了手藝,還早早收穫了愛情。堂嫂的父親也是木匠,平時與伯父經常一起做事,堂哥跟在身邊,與堂嫂有比較多的接觸,“近水樓臺先得月”,十九歲左右,兩人就結婚了。

後來,伯父一家到晉江發展,剛去時發展得不錯,但隨着以鋼筋水泥結構的房子成爲建房主流後,木匠在建房中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計了。但這項手藝依然可以在做傢俱、店面裝潢中發揮自己的作用。伯父他們及時轉變手藝來適應時代的發展需求。

回想起來,那些我視若珍寶的“木腰帶”、獨輪車等玩具,應該要放進“博物館”了。現在,就我家那麼偏僻的小村莊的小賣部裏,孩子的玩具堆疊成牆,品種繁多,花式多樣,做工精美,價格適中,選擇面廣,誰還看得上粗糙的木作玩具呢?

如果說伯父是專業的木匠,父親就只能算是業餘的竹匠了。父親的主業是種田,往往在農閒的時候幫親朋好友做一些竹器。竹器種類很多,用途很廣,像竹筷子、竹蒸籠、竹籃、竹畚箕、竹揹簍、竹蓆、竹扁擔、竹篩子、竹甲籮、竹籮筐等等竹器,各有各的用途。這些竹器父親都能做,在我心裏,父親算得上能工巧匠。

小時候,冬天的農閒時節,我放學或放假回家,經常可以見到父親在自家的庭院中編織竹器。經常有一些老人家,圍坐在旁邊的長凳上,抽菸喝茶聊天。父親一邊削着竹片,一邊擡頭與老人們談天說地,都不需要看刀與竹。只見刀子一下一下地推進,刀過竹節時傳來一聲聲清脆的“喀、喀”聲,這聲音與老人們不時發出的爽朗笑聲相應和,隨着清冽的山風和青竹的香味飄散四方。

當時,人們以種植水稻爲主,需要很多裝水稻的籮筐,曬水稻也需要不少大簸箕,有一些鄉親直接砍了竹子放在我家,父親有空就做。有時也會到別人家去做。我記憶比較深的是,父親經常到大姑家和外婆家做竹器。我也常常去,邊和表哥表弟們玩邊蹭飯。

偶爾,父親會叫我跟他一起編竹器。蹲坐下來,學着編,先豎着擺九條竹片,然後拉起單數竹片,橫放一條竹片進去,又拉起雙數的竹片,又橫放一條竹片進去,就這樣簡單重複着。然後漸漸向四方擴展,由小到大,由窄到寬,簸箕逐步成型。看似很簡單,其實蹲坐一會兒就腰痠背痛,手指頭掰着竹片也會疼痛,堅持不了多久。父親看到我不行了,就叫我休息一會,笑着對我說:“你在旁邊看我做得很輕鬆,是因爲我經過很長時間的訓練,熟能生巧了。現在你自己體驗了,感覺怎樣?”我苦笑了一下,沒說話。父親又說:“現在讓你體驗一下匠人的艱辛,你常說讀書很苦,哪一樣更苦你可以自己體會,想做什麼,也可以自己選擇,以後纔不會後悔。”

有了自己的編織體驗後,更能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也更能體會到匠人的辛苦。匠人是值得崇敬的人。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後,由於水田改種茶樹,鄉親們的生產重心轉向做茶葉了,父親 也成爲一個茶農了。製茶後,竹器的需求量降低,父親接的活慢慢減少,近十年來幾乎沒編制過竹器了。但是我沒在父親身上看到失落感,也許他都忘了自己曾經是一位能幹的竹匠師傅。

現在,我偶爾帶一點竹製的筆筒、小籃等工藝品回家,父親拿在手中摩挲、把玩,陷入沉思,似乎回憶過去當竹匠的時光。改革開放以來,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日益增長,竹製工藝品等器物能滿足一部分人的審美需求。而諸如父親一樣的以實用爲主的竹匠勢必慢慢走下歷史舞臺。

木匠和竹匠雖然辛苦,但是往往在屋裏做事 ,不用風吹日曬,比起石匠好很多。石匠辛苦多了,往往蹲在在哪座山頭或哪個石窟打石,一年到頭,風吹日曬雨淋,慘遭大自然的蹂躪。三叔就做了很長時間的石匠,還帶五舅和六叔兩個徒弟。經常看到他們在村後路的山中打石。

往往在傍晚時分,我和幾個小朋友會循着此起彼伏的“錚、錚、錚”的聲音,找到正在打石頭的叔叔們。在一個山谷中,只見三叔蹲在大石頭上,眯着雙眼,嘴裏叼着煙,一副悠閒的樣子。他右手拿着手錘一下一下地砸在左手握着的鐵鏨子上,可能是鑽孔的需要,鐵鏨子還不時轉動以調整位置,甚至邊轉邊搖,我真怕錘子砸在他手上。三叔看我們來,笑着和我們打招呼,右手還是一下又一下很有節奏地砸在鐵鏨子上。手錘似乎長着眼睛,每次都找準了鐵鏨子,鐵鏨子也很默契配合,挺身都而出,毫不退縮,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完成打孔的使命。三叔打石的聲音像是一支單聲部的打擊樂,鏗鏘有力,悅耳動聽。而旁邊蹲在石頭上的五舅和六叔初學不久,目不斜視,緊緊盯着手中的鐵鏨子,怕一不小心砸到手,但一看他們的左手虎口貼滿了醫用膠布,就知道沒少受罪。他們的打石聲是亂的,沒有節奏感,就像沒有樂感的打擊樂學徒,亂敲一通,聲音嘈雜。看着他們緊張的模樣,我和小朋友們嘻嘻嘻地笑起來,他們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一時間笑聲與打石聲迴盪在黃昏的山谷。

回家喫過晚飯,還得去捶打鐵鏨子。畢竟打了一天的石頭,鏨子鈍了,要把尖銳的那頭放在火爐裏燒紅,然後拿鐵夾子夾住,放在鐵砧上反覆捶打,使它們又變鋒利了,捶打完夾着鐵鏨子觸到冷水裏,稍微冷卻後,依次擺放到牆邊,第二天才收拾好帶上石窟。在捶打鐵鏨子時,我就幫忙拉抽風機,把火爐的火吹旺。在爐火的映照下,大家的臉紅通通,周圍一片黑乎乎的,聽着鐵器捶打的聲音在黑夜裏迴盪,似乎回到遠古“鑽燧取火”的年代,遙遠而又神祕。

捶打完鐵鏨子,回到家裏,叔叔們經常聚在小閣樓上打牌。有一個叫“福義”的叔叔特別愛打牌,他是安溪官橋人,家很遠,只要他來打石,晚上就住我家打牌。四人打牌,其他人圍着看,看牌的人往往比打牌的人多,比打牌的人激動,禁不住指手畫腳,結果越指揮越亂,一時間吵呀鬧呀,那聲音都快把屋瓦給頂飛了。在吵吵鬧鬧中,一天的疲乏似乎隨着聲音消散了。

新世紀以來,隨着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房子成爲家鄉建房的主流,打石匠的活也漸漸少了。近十年來,三叔沒接打石的活兒,成爲一個地地道道的茶農了。特別是當他看到石頭加工廠把石頭磨得像一面鏡子的時候,更加覺得放下石匠活,沒錯。

近年來,父親他們兄弟們聚在一起,有時會談起手藝,都笑着說,自家建房子時自己的手藝都派不上用場,這門手藝還能不放下嗎?

其實,隨着時代的發展,很多傳統的匠人慢慢轉行了。但這種轉變是漸變的,是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生產方式的變化而變化的,所以他們心中並沒有多少惋惜、失落和惆悵。相反,因爲少了木匠和竹匠的活兒,少砍了多少樹木和竹子,山上的樹林和竹林又漸漸茂盛了,溪流的水變清澈了,變充盈了;少了石匠在山上開石頭,山上就不會到處坑坑窪窪,也不用一到下雨天就怕水土流失和山體滑坡,人們還把坑坑窪窪填一填種上樹了,沒幾年,又是一片茂盛的森林。

這樣看來,農村裏木匠、竹匠、石匠的轉行,是人們爲改善居住條件和生活質量的必然,也爲改變生態環境做出自己的貢獻。豈不聞習總書記說:“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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