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渠

老家門口,有一條一尺來寬的小渠緩緩流過,經年不息,看似靜默,細聽有聲。聽渠,就成爲我回家的樂趣之一。

每次回到老家,總喜歡在夜色降臨的時候,拿着一張矮矮的靠背椅坐到大門外的灰埕上,最好是燈火照不到的地方,讓身影融入黑色,隱身寂靜,任埕邊的水渠潺潺而過,似夜撥動琴絃,細微悠長,隨風飄遠,餘音未逝,新聲又起,心隨絃動,與夜籟契合。

夜風,無聲微涼,送來房前屋後青草樹木的清鮮,還有絲絲縷縷的青瓜、黃瓜的香味,這味道就像小時候嘗過的花蕊中的一點蜜,清甜可口;又像小白華的花瓣,薄如輕紗,質如軟玉,清雅柔嫩,竟讓我覺得黑夜輕盈得要飄起來一樣。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不一會兒,瓜藤下,籬笆邊,草叢中,不時傳出蟲鳴蛙叫聲,與喁喁耳語的水流聲,古厝稀疏的狗叫聲,匯成一支鄉村小夜曲。汩汩不息的水聲是夜曲的主旋律,而蟲鳴、蛙叫、狗吠則是伴奏或和聲,我雙手微叩扶手,和着夜曲的節拍,融進夜的旋律,思緒隨風飛揚,飄得很遠很遠……

還記得孩提時代,與父親一起經歷的一段辛酸苦澀又羞愧的聽渠歲月。那時,家家戶戶都在水渠沿線下邊種了許多田地,但田多水少,特別是在乾旱時節,儘管明面上已於水壩上分段開閘分水,但大家都擔心自家的田地乾涸了,就各顯神通,利用一切機會暗地裏搶水。怕被別人看見,往往在晚上九點過後,父親帶着我,拿着昏暗的手電筒,扛着一捆一頭削尖,中間貫通,手臂粗細的長竹管,趁着夜色輕聲輕腳地扛到缺水的田間地頭。父親熟門熟路地把水管尖端往渠上一插,另一端架到自家乾裂的稻田裏,只聽得暢快的水流聲嘩啦啦地衝進稻田,我的心也隨着暢快起來。父親把扛來的水管分段插了過去,然後,我們分段各聽着幾根竹管的流水聲,聽到水流不暢的時候,要及時把堵在進水處的泥沙、雜草和水藻清理掉。此時,夜色寂寂,蟲鳴悽悽,曠野的涼風吹來,毛皮微悚,可當我看到遠處一閃一閃的紅菸嘴時,我的心就穩了。聽着渠水在竹管裏歡快地流動,聽着水田滋滋滋地冒泡,我心裏也跟着一陣一陣地激動。直到午夜過後,水田喝飽了,我們爺倆才抽出竹管帶回家,準備過些天再來。

然而聰明的不只是我們,沒過多久,田野間,水渠旁的“夜貓子”漸漸多了起來,粗魯的甚至直接挖渠毀堤,大打出手,掙得頭破血流,搶水毀堤愈演愈烈。村落隊長髮現問題的嚴重性後,召開村民會議,討論後決定上山砍一些拇指大小的竹竿,貫通竹節後,相對密集地插到土壩上引水入田,這樣就能最大程度地解決各家農田的用水量問題。全村統一行動,很快就插好了小竹管。父親就把看水渠,聽水聲的差事交給我了,以便一有堵塞能及時疏通。我很樂意,聽着“通通通……”水流聲,不解內情的,還以爲是童子站着撒尿,哈哈!終於不用在深更半夜偷水了。

如果說半夜聽渠“痛並快樂着”,那麼凌晨“聽渠”就是很溫馨的事。那時還沒有自來水,全村人都在水渠經過家附近的地方用石塊砌出一米見方的淺潭,四周用一尺來寬,一米來長的石板圍着,這些石板還可以當作搓衣板用。於是,往往天剛剛亮,躺在牀上就能聽到門口的水渠上傳來了嬸嬸、小姑和媽媽等人就農田桑麻、水稻地瓜等話題侃侃而談的歡笑聲,“梆梆梆……”的捶打聲,“刷刷刷……”的洗衣聲,還有提起帶水衣服的“嘩嘩……”聲,擰乾衣服的“啪啪……”聲。種種聲響匯成一支清新又溫馨的鄉村晨曲,似桂花蜜一樣沁人心脾,從村頭響到村尾,一路伴着我們上學去。

那時,我也曾問過爺爺,這條穿村而過的水渠是什麼時候開鑿的。爺爺也說不清,大概有幾百上千年的歷史了。一條寬處不過兩米,深不過一米的小渠,爲什麼能不被泥沙堵死而長流不息呢?關鍵在於一代代的村民四季的疏通養護。村民每年都要召開修壩疏渠的大會,定下日期,分段分工,日子一到,隊長就敲着響螺,扯開嗓門叫喊“修中壩了,修中壩了……”,他不厭其煩,挨家挨戶地去叫喚。按照村民會議商討和決定,每戶派出一人,疏通溝渠的挑着畚箕,拿着鋤頭和鏟子,割壩壁雜草、砍灌木的則拿砍刀和彎刀,修築堤壩的提着粗大麻繩,扛着木棍,拿着鐵扞,領着石匠,紛紛到自己分派的渠段,爭取在一天之內完成各自的任務。

曾不止一次跟父母到渠的源頭去看渠。疏浚後,擠入小渠的溪水,轟隆隆地奔湧而來,白浪翻滾,流過一段後,浪花漸漸平息,但流動的水面泛起層層青光,就像流動的青木紋絡,又像蓋上有着藍色紋路的大理石,此時的水沉沉而流,充滿張力,不時放肆地拍打着兩岸,低吼地衝向田野,奔向村莊。

奇怪的是,渠前段和渠後段都是灌溉鄰村的田地,他們田地多用水量大,可從不參與修渠。不少年輕人憤憤不平,有的老人們語重心長地勸道,渠水經過我們村,就是我們的水渠,歷來護渠修渠就是我們的事,俗話說“水利水利”,利己利人才是大利嘛,不用太計較。

後來,在一次暴雨中,一些堤壩被沖毀了。村民們在修築時,無意中於渠口旁的泥土堆中見到一方黯淡斑駁的小石碑,其上雕刻着兩個模糊的拳頭大小的字,經過仔細辨認,確認爲“仁渠”。彼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衆口相傳的“中壩”,老祖宗早就給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仁渠”。大家看着這模糊的字跡,想起憤懣鄰村不修渠、村民間毀堤、搶水等行爲,不禁羞紅了臉。大家把石碑洗乾淨後,用硃砂描紅,在渠口堤壩旁用水泥、溪沙和石子攪拌均勻,澆築一個小平臺,翻查日曆,選擇一個好日子重新樹立起來,正式讓“仁渠”碑重見天日。

近二十年來,渠下水田改種茶樹,家中引進自來水,仁渠的灌溉洗滌作用已經很小,然而,一年四季護渠修渠依然如故。在一些老人家的提議下,村裏又雕刻一方“仁渠”石碑,樹立在水渠進村後的第一棵巍然聳立的古松下,期盼:渠水長流,仁風長存。

迴歸思緒,夜寂星稀,耳畔渠水悠悠,如絲如縷,似斷還續,這傳來的莫非是幾百上千年前立碑修渠的老祖宗輕輕叮嚀後世子孫的柔聲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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