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都城南莊
唐 崔護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若“人面”爲君，“桃花”爲我，當“人面”不知何處去之時，“桃花”空對春風笑，這個笑中是釋然還是深埋心底的辛酸？
雲霧繚繞的一座山谷，遠離塵世喧囂，山中一座道觀，不知建於何年，觀中無人，亦無香火。一株桃樹，多年吸取天精地華，漸漸有了靈性，桃樹生性溫吞，修行上並無太多追求，山中歲月長，無憂無慮，從不考慮時光流逝。許是天性爛漫，心思澄澈，雖無意修行，竟也有了不淺的修爲。靈氣逼人，自是吸引了衆多生靈相伴，春天蜂蝶圍着它舞蹈，夏日白鳥在枝杈間高歌，秋季南遷的候鳥在它身畔小憩，冬天萬籟俱寂，調皮的雪花鑽入它的肌骨，滋養它更加動人。樹下一道潺潺溪流，四季不停，寒冷的冬季竟也不會結冰。不知經過多少個春秋冬夏，歲月靜的彷彿從未流淌過。
如此寧靜的時光，卻在一個暮春泛起漣漪，一日太陽正烈，遠方一書生雲遊至此，行至樹下歇腳，風起，陣陣花香撲鼻，書生擡眼望去，見那桃花正開的熱烈，粉面含春，花蕊也似有靈性，仿若脈脈含情的水眸，回望書生的眼睛，這偶然的一瞥，書生不覺呆望了半晌。遊學之人本就四海爲家，書生心中似有所動，不知爲何，竟決定停下腳步，在樹旁搭起一間茅舍，住了下來。
幾百年來，此地從無人類踏足，桃花見這書呆子也是有趣，玩心大起，不時捉弄一二。雨後，山中空氣清新，書生正在樹下打坐，她便抖落一身雨水，書生衣衫溼了大半，卻並不狼狽，擡眸忘了桃樹一眼，繼續閉眼打坐。有時書生正在樹下習字，她擠出花間的蜜汁，滴落紙上，看着紙上粘稠的花蜜，書生絲毫不惱，拿出顏彩，瞬間揮就一幅桃花圖，畫畢擡眼望向桃花，寵溺一笑。
春意漸濃，他在樹下小憩，花開的肆意酣暢，一陣微風吹過，花香陣陣，花瓣片片落下，落在他的脣角髮間，恍惚中他似有一夢，夢中一個粉衣女子，踏着歡快的笑聲向他走來，坐在他身邊，伸手撫落他脣角的花瓣，一陣甜甜的桃花香在她的衣袖間盪漾，他睜開眼，對上她笑意正濃的水眸，又一陣清澈的笑聲，她伸手拉起他，一同在樹下嬉笑舞蹈，她笑，粉面含春；他亦笑，魂牽夢繞……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夢中醒來，素白的衣襟上赫然躺着一朵嬌豔的桃花，他伸手捻起花朵，綻開的花兒吐着蕊，似在對他癡笑，耳邊彷彿又響起一串銀鈴兒般的笑聲……
這是她第一次以人的形象與他相見，他似乎知道夢中的她便是這株桃樹，自此便常在樹下小憩，她也總來他的夢中與他相會，夢中他們從來無話，一次對視便能從彼此的眼中讀到千言萬語，這彷彿是兩個相識許久的靈魂，於塵世的輪迴中終於認出了彼此，不知在什麼時候，他們在夢中相愛了，許是在相識相知後，又許是在初次相見時，甚至，是在更早更早的時候……也許他們在這個山谷中第一次望向對方的眼神中就有綿綿情意。
暮春時節，一場春雨，結束了她的花期，卻開啓了她靈魂的花季，那天雨滴綿綿不絕，打落了她的花瓣，細雨中，他躬身將花瓣細細收好，又細細的抷在樹根處，雨水濡溼了他的衣襟，他毫不在意。碎石劃破指尖，滲出一顆硃砂般的血珠，滴入泥土、滲入根系，一時間，心臟似是一動，明明花已凋謝，呼吸間卻是一陣濃濃的桃花香，隨即，一把傘遮住了頭頂的天空，他起身回頭，一襲粉色的倩影，望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是你？”
“是我。”
積年的修行，加上他一滴血珠的助力，使她終與幻化出人的形象。千百年來，她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渴望一個人的形象，塵世的輪迴裏，不偏不倚，正好他來了，正好她做到了。或許，這千百年的修行，就是爲了等他到來，用這人的形象與他共赴一場人間的塵緣。
世外的山谷之中，山泉泠泠，松濤陣陣，白天是朗朗驕陽，夜晚是寂寂星辰。既是遇見，既是相愛，爲何要辜負了這一場情緣。誰也沒有多想，彷彿一切都是註定，就如日升月落般自然的，一對璧人，永結爲好。那一夜的紅燭，燃的熱烈，就如她的感情一般，果感濃烈，毫無保留。一夜纏綿，他們明明是初見，卻彷彿早已相識千年，輪迴中不知積攢了多少思念，全都化作心頭的一把大火，要將這黑夜吞噬湮沒，化爲灰燼。
翌日清晨，伴着窗外的鳥鳴，她在他的懷裏醒來，看着他的眉眼，指尖劃過他的臉頰脣間，描摹出他的輪廓，她輕笑出聲，嘴裏呵出桃花的芬芳，他伸手握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翻身將她攬入懷中，誰也沒有說話，除了屋外吹過的清風。
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白天裏，他吟詩作畫，她研磨斟茶；傍晚，她圍着篝火爲他舞蹈；夜色漸濃，二人便和着月光，聽着泉鳴鳥叫，相擁而眠……從暮春到盛夏，從炎夏到晚秋，從深秋再到隆冬……
隆冬，就是在這個隆冬，一切的美好戛然而止。
入冬以來，他就一直再做一個夢，夢裏他是一個遊方的道人，道行高深，誤入仙山，遇一神仙，仙人賜酒，告知他修行即將圓滿，且回人間歷練，若可心無旁騖走完餘生，即可功德圓滿位列仙班，後便爲他指路引他下山。下山途中，他心中愉悅，見路旁桃花開的正盛，不覺伸手觸碰，越看越歡喜，不知怎的，竟伸手摺下一段花枝，隨着花枝斷裂，裂口處劃破指尖，他陡然清醒，心中一動，彷彿意識到，自己在塵世又種下了一樁因果，於是就在一山谷間，親手種下桃枝，又在旁邊，慢慢建起一座房子住了下來，日夜精心呵護這桃枝，想要償還斷枝的債。怎知，他欠的債又豈止是斷枝的債。
那桃枝本生在仙山腳下，有些許靈氣，初次見那道人的眼神，只覺有趣，當他伸手撫摸花瓣，她的心就動了，再加上他折枝時沁入的精血，還有這日後精心的照料，她執念漸深而不自知。一場情債他自是難以圓滿，於是繼續在輪迴裏行走，等待機緣解開這一樁情結，實際上，那日樹下他爲她收集被雨打落得花瓣，手指被劃破，當他的那一滴血再一次沁入她的枝幹的時候，他們這一樁情緣，便已了了，奈何情根深種，緣已盡，而情難了。
夜夜的夢魘乃是天帝的警示，讓他早日放下這一切，重修正道，這一世便可得圓滿。但是看着身邊熟睡女孩，一張俏臉正在淺笑，不知夢裏正是怎樣的美好，兩次血入骨髓的深情，要如何才能斷絕。然而，本就是一段不容於天地間的情緣，若執念深重，卻不知要遭什麼樣的天怒……
他心中有事，雖極力掩飾，還是被她覺察出他的鬱鬱寡歡，她冰雪聰明，深知他們的情緣不容於世，她猜想，這大抵就是他的愁緒所在吧。她暗自打算着，若能相守一世，便是最好的結果；若不能，她縱是舍下一切，也要顧他周全。
一日，他去山外集市，打算賣掉字畫採買些食材，她獨自在山澗浣洗衣物，遇一老翁，不疾不徐的將故事說與她聽，記憶的碎片，伴隨着老翁的故事一幕一幕在眼前回放，她淚流滿面……老翁最後說，二人若執意逆天相守，定是萬劫不復。非得揮劍斷情，方得兩人各自圓滿，他將位列仙班，而她有了千年的修行，自可飛昇天界，做一掌花仙娥。可是，對用情至深的兩個人來說，各自圓滿，算什麼圓滿……
她獨自回家，剛到門口，迎上他大大的笑臉，她在笑，心卻生疼。這天晚上，第一次，她在他的懷裏失眠了，她思索着老翁的話，原本他就要圓滿了，只因爲醉眼一撇，便白白搭上了千年的輪迴，如今終於將得解脫，她怎麼能再將他拖入深淵。深深看了一眼他熟睡的臉，她輕輕起身，走到門外的桃樹下，按照老翁說的，找到西南方向最高的那個枝杈，將其砍下燒爲灰燼，便可讓他斷情。西南方向最高的枝杈，雖是隆冬，在這根枝杈上，仍然綻放着一朵桃花，這就是千年以前，由他親手摺下，又親手栽下的那根枝杈。燒掉它，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他便會忘掉着一切，收拾行裝，安度餘生之後，功德圓滿；而她，便會煙消雲散，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樹而已，春天開花，秋天結果，循環往復。她猶豫不捨，不捨的不是這千年的修行，而是賞花之人不在了，往後餘生，還能開花給誰看呢？她心下一橫，伸手剛要掰下樹枝，一隻溫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帶，拉她入懷。二人相擁而泣。天亮之後，他們做出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一起面對，若非魂飛魄散，定不鬆開彼此的手。
他們知道天劫將至，索性不再擔憂，吟詩作對，賞雪品茗，即使是魂飛魄散，有這段相伴相守也值了。可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那一日，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一場雪下足了三天三夜，傍晚時分，他們正在爐火邊滾水品茶，一道閃電撕開黑夜，眼看一道天雷劈過來，他拉起她的手跑出門外，回頭望，茅舍應聲而倒，雖是肉體凡胎，他仍將她護在懷裏，她擡眼望向他的臉頰，仰起臉在他脣邊印下深深一吻，隨即擡手，將掌心按住他的額頭，他便昏了過去，將他扶至桃樹下，飽含深情的看着他，這是最後一眼了吧。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的黑幕，她從容的走到桃樹邊的空地上，一道天雷降下，她口吐鮮血，支撐不住身體跪坐在雪地上，緊接着，又是一道，轟的一聲，她昏死過去，眼睛看着他的身影，漸漸模糊……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唯有她一抹嫣紅的身影，就像是一朵盛開的桃花。隨即，雪停了，夜色清朗，月亮撕開濃霧，高高掛在天上，繁星點點，點綴着這銀裝素裹的人間。月光下，她的身影漸漸輕薄透明，最終化作片片花瓣，風起，花瓣隨風飛揚，有一朵最嬌俏的桃花，打着旋，飛落在他的掌心。
太陽昇起，陽光照在雪地上，格外明亮，他在樹下醒來，環顧四周，彷彿是做了一場夢，卻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模糊記得，到這裏時正是滿眼桃花，怎的一夕之間，桃花便都灑在雪野之上了？剛要起身，發現了掌心的桃花，這朵花開得可真好看，不似尋常桃花那樣粉嫩，確是嫣紅色的，剛要拿起來聞聞它的味道，這花卻化作一縷嫣紅的光，滲入他的掌心，心臟劇烈的疼了一下，他扯開衣襟，胸口處赫然一朵綻開的桃花。想不通是爲何，那便上路吧，看起來自己在此地耽擱了很久了，於是打點行裝，踏上了他原本的旅程。滿山滿地的雪，一個冬天都沒有化，徹骨的寒冷將桃樹和這一地的花瓣，封藏在這個寂靜的凜冬……
一聲清脆的鳥啼叫醒了春天，也叫醒了她所剩無幾的靈魂碎片，睜開眼睛，四下皆是陽光，，那場天劫，撕裂了她的身體魂魄，片片灑落的花瓣花粉，落地生魂，現已生根發芽，長成棵棵樹苗，在她周圍，結成一片桃林。
春風吹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吹開了她粉嫩的臉，她笑迎春風，只有春風，一樹的桃花開的燦爛熱烈，賞花之人已杳無音訊，不知是已然昇仙還是墮入輪迴；亦不知桃花是否放下執念，只見她燦若紅日，笑對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