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的代價——修補門牙記

忘不了前天早上,起牀一個噴嚏,就聽到硬物敲擊地板的聲音,門牙一陣涼風、酸爽。我才知道是臨時牙冠脫落了。頭天晚上刷牙就感到它有些鬆動,擔憂睡覺掉了咽肚子裏,誰知一夜無事,醒來竟一個噴嚏飛了出去。

還好醫生已打電話告知我全瓷牙冠做好了,於是掛了第二天的號去裝門牙,也就是昨天。

臨時冠的飛落讓我瞬間清醒,彎下腰找到那顆小小的牙冠,撿起,洗淨,對着鏡子戴上去,往上一壓,還算牢固。

看着鏡子裏又戴上臨時牙冠的自己,莫名的不安忽然襲來,有個聲音在說:“是假的,真的已經沒有了,比以前的更缺了,你要一輩子戴假的……”這個聲音自我一週前剛磨完牙時就有了,但與臨時冠慢慢磨合,聲音就淡去了。而臨時冠突然脫落,被磨小的真牙暴露出來,冷風割來,那聲音又出現了。但我還是對着鏡子笑了笑。

一週前的早上,我做了神奇的夢,一上餐桌就對我媽露齒笑談。我媽盯着我,說:“要不你還是去把門牙補了吧,XXX在X醫院補的,好像效果不錯,你也去掛個號看看吧,現在技術那麼好……”

我很是驚訝,問她:“你咋突然要我去補?”

她說:“看到你的牙就突然想起了。”

我沒再問什麼,但心中還是覺得奇怪。我的門牙是小學三年級摔斷的,我媽拿着斷牙帶我去看牙醫,醫生說接不上,只能成年後修補,到現在已斷了十二年,我成年兩年有餘,這期間我們都沒再提修補門牙的事。本以爲會和缺牙相伴終身——我已習慣它了。甚至似乎正是因爲它,我才之所以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但我沒有猶豫,就答應去補牙,掛了當天的號。

我說我要補牙,還要拔智齒,有一顆橫着長的智齒。醫生拿小鏡子在我嘴裏看了看,隨後喊來了她的“老師”,女老師拿小鏡子又在我嘴裏看,然後開了兩張單子讓我去拍片子。

老師看了片子後說我有四顆智齒,橫着的阻生齒需要拔掉;另一側也是阻生齒,但還沒冒出來,連着面部神經,建議先不拔;上面兩顆智齒長出來了,建議同側一起拔掉。

但我還在經期,不能拔牙,故先看門牙。先測了牙神經活性,還有活性。隨後講了補牙的原理和不同材料的價格。決定補牙之後,女老師牙醫先用材料在我門牙上補缺,看了看效果,隨後給我磨牙,打了一針麻藥,幾乎不覺得痛。老師戴着口罩和透明面罩,手拿工具在我嘴裏搗鼓,一根吸水管放在我口中,磨牙時能聽到持續不斷的機械聲響,有輕微液體飛濺,這聲響是讓人本能恐懼的,人類身上最堅硬的部分、生存之本,就在聲響之中被打磨了。老師有一雙漂亮的雙眼皮大眼睛,眉間一顆棕色痣,她眼神專注,我一直注視她。

磨牙後下脣能感到上門牙變小了,老師給我鏡子,只見那殘缺了十二年的門牙忽然小得可憐,就像人老後身體萎縮了,牙齦還在出血,先前的實習醫生就來上止血藥。

止血這段時間裏,我在鏡子裏看啊看,覺得一切都陌生了——這不是我的牙,不是我看了十二年的牙,不是我所熟悉的……隨後那個聲音就響起來了——是假的,真的已經沒有了,比以前的更缺了,你要一輩子戴假的,已經無法回頭了,磨掉了就再也長不出來了,就像斷掉了也長不出來一樣。

我清楚地知道,以前的門牙雖斷了一截,但它還是我的,我也習慣了它,與它和諧共處。而現在它被磨小了,更殘缺,雖還是我的,卻讓我覺得不適——接受它就意味着接受一個新的牙,一種新的外在形式,一種新面貌,重新與它磨合、習慣、共處……“人到最後什麼都能習慣”,但看着它,那個聲音還是念着“回不去了”。這並非一顆完整的牙冠戴上後就能解決的。更何況,新牙也是陌生的,儘管它完整,卻也要從過去的缺牙適應到完整,卻也不能掩蓋我真牙更加殘疾的事實。

如果我拋掉所有身外之物,連同那顆牙冠——那並不真正屬於我,並不是我——我知道,真實的我是那顆小小的短短的門牙,它本不至於這麼短小,但我爲了外在的完整磨損了它。我忽然明白,補牙以後我真正需要與之磨合的,不是那顆外在的完整的假牙,而是包裹在完整之內的缺牙。

人或多或少會有一些缺陷,或者說不同於“大多數”,不同於“正常”,有的人帶着這些不同一輩子相安無事;而有的人,如我,卻要去補全自己的缺陷。但是代價呢?削弱真實的自己,哪怕流血,等血止住了,傷口好了,再用假的、不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外殼包裹,從而得到這個“大多數”、“正常”的外在形式。補牙如此,個性也如此。

曾幾何時,我將門牙的缺陷當作自己的特點,因爲“與衆不同”,與之共生的是將自己性格的缺陷也當作自己的特點。所以當我讀到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第一章時完全與之共鳴,他寫道:“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驕傲,所以我不會試圖讓人理解我的所作所爲和考量。可以被大家看到的東西,給不了我任何的宿命感。孤獨一點一點增長,就像一頭長膘的豬。”

過去每當有人和說補門牙的事,我都付之一笑,甚至驕傲——就這,別人覺得天大的事,卻並不讓我苦惱,它是我的標誌,我的特點,我與衆不同的地方。

追求與衆不同,把缺點當特點,不知是換個法子自我安慰還是怎麼,總之那是我。

但現在我卻不經猶豫就來補牙了,我的心態已經變了,我把那個亂七八糟的我磨得小小的,再套上完整的外殼,試圖做“大多數”,試圖“正常”。這是真心實意的。“大多數”不指“烏合之衆”、盲目、愚昧,而是常知、常識、常情、常理,一個能在社會上安穩立足之人。既然如此,我媽讓我補牙,那就去補吧。

血止住後,實習醫生給我做臨時牙冠,又將軟材料放我嘴中咬模具,操作了許久。全瓷牙冠要對着模具訂做,一週後才能做好,這期間就戴臨時冠。

儘管先前內心聲音不斷,但戴上臨時冠後卻還是興奮起來。時隔十二年,我再次有了門牙,下脣還不習慣,總感到新牙磨嘴脣、磨舌頭,原來自己的皮膚這麼敏感。我不再去想它是假的,我只在慢慢適應這些變化。

前天我的臨時冠脫落,昨天我再次到醫院,摘下我自己戴好的臨時冠,戴上那顆真正的牙冠——爲我訂做的全瓷牙冠。很快就戴好,這顆牙比臨時冠精緻太多,不磨嘴皮,穩固性強,和我另一側完好的門牙幾乎對稱,顏色一致,質感一致,看不出是假的。這使我幾乎忘卻了它是假牙的事實,也使我幾乎忘卻了那顆被藏在裏面磨小的真牙。

這種感覺很奇怪,看着鏡子,忍不住想露出一排完整的門牙微笑。明知它是假的,可此時卻寧願相信它就是真的,它就是我的,這就是我。或者說,這本就該是我,只是過去因爲意外缺陷了而已,現在它纔回到了本來的樣子。

我的想法忽然矛盾了起來,究竟什麼纔是真的?什麼纔是我?是那顆斷了十二年的牙?還是那顆被磨小的牙?還是戴上全瓷冠後完整的牙?真正的我又是怎樣?是那個曾經十分自卑的我?還是那個把缺點當特點追求與衆不同的我?還是現在試圖成爲“大多數”的我?

我沒有答案。也許這本就不是問題,又何談答案?我不需要答案。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