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色的回憶

01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老人們經常這樣對我說。他們說時目光深遠,沉靜悠長。月缺月圓,苦盡甘來,大抵所有美好的東西理當姍姍來遲。來遲了不打緊,因爲總會來。

那時我看每一位和我說這話的人儼然成了詩人、哲學家。既是哲學家,總使我自動把人生的睿智自然地貼附在他們沉積近一生的經驗上。但是我由此癡戀遲來的月,它因圓滿而看起來更顯成熟韻味,讓舉頭仰望底人披一身詩意。

自古以來月光不知牽動多少文人墨客的情思,也是遊子千山萬水奔走不變的牽掛。

就像我記不起多年前發生的一樁樁舊事,自何時起喜歡上月光業已記不大清晰。但只要有月的夜晚,月光色溫柔流瀉斜灑盈窗時都會覺得莫名沉醉和安心。



幼時異鄉求學,學校有一到兩個小時早間自習,大概五點半鐘就要起牀。即使是在夏季天尚漆黑,不敢走夜路。暫代撫養之權的爺爺,都會提前醒來叫我。他的叫醒我是有規律的,先點一支菸。我雖貪睡,但睡眠極淺,他披衣摸索火機時,我已經醒了。但仍舊不捨得睜眼,他也不急。

抽完一支,推一下我,說估計差不多了,起來吧。我仍舊不動。我在等,等他的火機“吧嗒”再響起第二聲。我在等,等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一鼓作氣穿衣洗漱。那時他第二支菸剛好燒完一半,我們有一種不言自成的默契。一半,未盡,我喜歡這種不完整地完成。也許冥冥之中,正是我對那樣一份呵護永遠像我的人生旅途處於未盡待續狀態的希冀吧。

那時全球還沒有變得很暖,四季分明,天上星辰浩瀚一覽無餘,並不驚奇。月亮有時如鉤,有時如盤,我們在地上走,它在天上跟着。

年幼無知,把天狗喫月的故事想象得過於奇幻,覺得天狗吃了月是壞東西,但是月亮沒被喫掉,自然有它不爲人知的祕密武器,也就畏懼它,以爲它跟着我就企圖得到什麼去,也許拿去我的心罷?每想至此,自己倒更怕了。在前面小跑的人兒必定要回身尋他,以爲他早被我落下很遠,不料正撞在他身上。

他的手掌寬厚,有菸草氣味,握着我穿過槐樹林,繞過荷塘,經過仍酣夢中的村莊,一路送我到通往學校的筆直大道上。他愛喝酒,時常爛醉如泥,但從未叫我遲到過,更不曾讓我在黎明前的闃黑裏獨行過。有好幾次,我遇見同窗便與他們同行,走了很遠突然想要回頭看看他去哪裏了。他還站在我們分開的路口,向我所在的方向不停地張望,看到我回頭了,他擡起他的手臂揮一揮,我沒聽清他說了什麼,然而我知道,七點鐘下早讀的時候,他會準時出現在那個分別的路口,笑着又重握了我的手帶我去喫早點。

他的手很涼,我的也很涼。他把外套釦子解開,這樣我就可以把手伸進他的口袋,好叫冷風吹打不到。

這麼多年,我一直不知道,頂着月光色,在我去讀書的近兩個小時內他是如何度過的。無知無識冷情冷意的我至今也從未向他問起。他是否一直在期待我像那少有的幾次回頭那樣的不捨?是否只是徘徊在漫天的清寒裏,直到我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那裏,然後抖落霜雪,迎接着我?


02

我在一個個謎團裏靜水流深般地成長。我喜歡聽雨聲,雨打芭蕉,穿林過野,像久違的故人來我檐下。可不知怎地,潛意識裏竟不希望下雨,現今才瞭然竟是爲了那一份陪伴的記憶寄望這天永遠不要下雨,這樣我就可以永遠踩着月光,緊緊牽扯他衣襟,一直做個孩子。

轉學,就業,長大就意味着不停地告別,告別親人,告別故鄉,告別永不再來的青春。疲於奔命的我有多久沒見到真正的星光了?

細想來,那日山中遇月。似乎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周遭的山野安靜,身邊的人寬厚溫和,沒有過多的物慾,只有靜靜地相伴。暮色降臨,夜幕低垂拉深,唯有乳白的月光鋪滿草地。我想起一年大雪皚皚,新雪初霽,天和地之間懸浮着一截墨黑,樹沒有影子只剩下一個輪廓,好在滿月當空,在月光下的葉子你可以看見它們熠熠發亮。無邊的狂野孤寂,他還會來牽我的手嗎?“下面平鋪着皓影,上面流轉着亮銀”,他帶笑地向我步來。心有暖流湧動。


03

月是故鄉明。今年中秋我又回家,趕上一場秋雨。我在車站徘徊,外面遊蕩着濛濛細雨,無邊無際地,我知道,它們是屬於秋天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執傘在雨簾中行走,徐徐緩緩地,避開水窪,避開水花,假想一直徘徊着,就可以躲避無邊無際的憂愁。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流逝?

去探望外婆。找她的路上,經過一片墳地。突然記起一個寒冷的沒有飄雨的料峭春寒日子,我的外公忽然離我而去了。

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呼吸漸弱,把凍僵的手指伸至他鼻端,感知溫度一點點變低,直到變無,消失在凜冬寒冷的空氣裏。他眼角掛着的一滴淚流到鬢邊,一茬新發又如春筍般冒出來了,白得發黑。我看見過一場雪,它就像那場深山裏夕陽落時的雪地一樣地白。雪會把一切歸零,停滯生長的白色短髮將他的生命收走,唯餘獨身的我兩眼空空茫茫,終於它永遠地停止了向上。

第一次看見他們給老人翻身,換衣服,然後是滿室嗚咽,接着要放一串鞭炮,昭示人們他在生理上離開了我們。

他的葬儀儀式已過去幾年,可我還記得他去世那天晚上的月光。雖是冬夜,月光跟秋天一樣明明麗麗,照着堅硬的水泥街道和冬後的殘雪,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每個人一生的歸處。我就在那月光色裏盯着一衆親人背後飄蕩的白色孝布,無聲流淚。我知道我世界裏的月光從此黯淡了一些。

外公去時,外婆想讓他進祖墳,風水先生去看了,說祖墳沒地方再起新墳,只好另尋一處。這是個團圓的節日,並沒有拜謁墳地的習俗。鬼使神差地,我穿過一大片玉米地,專程到外公的墳前去。

外公的墳頭長滿了雜草,一棵柳樹長得比我還高,一地碎碎鞭炮紙屑盡是孝子賢孫們來看他時留下的痕跡,那樣擁擠,可我卻覺得外公太孤單了。我的淚突然就落下,外公臨去前緊握我的手,究竟是有什麼安排?他一次也沒有入母親的夢,卻屢屢出現在我的夢中,是要告訴我什麼呢?他是否對我的一生早有預感,因此才放心不下?那月光是不是他遺留給我的迴光返照似的勇氣和光芒?

梅·薩藤於《獨居日記》中寫道:“朋友、熱戀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唯有獨處,在這獨處中探究、發現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了的纔是我真正的生活。”我並沒有對於死亡的悲傷,人之一生只是在自己選擇的路上流浪,哪有所謂真正的神聖意義?這並不美好的世界,關心、生氣和煩惱只是調味,風來雨去了無痕跡,只留一些味道在記憶之中。

在無邊的孤獨寂寞中,甚至萌生出一同走入那座墳墓陪他的決心,想去重溫舊時和他的談話,想問一問,他臨終時沒說出口的話,還有他數次在夢中的暗語。

04

今夜的月光又浩浩蕩蕩地奔騰到我的窗外,不知怎地,想點一支菸。低音從播放器穿出來,反覆重複着先別走先別走,我好像聽到反覆吟頌的佛謁,沉沉地鑽入我心底。

循環往復地一遍遍不厭其煩,突然就很想念那樣的時光,那時他還在身邊,我想起那渾厚嗓音。記得我說過,那聲音若念起佛經不知多少人要去皈依。一霎時感到我那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恐懼找到了歸宿,就在這月光色的虛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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