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佛前拾阶而叩,每次下跪磕头,皆低念“吾妻迟归”

《遇》
作者:佚名
图片:微博【平野pz】(已授权)


自北朝之战凯旋已两月有余,我看着谢羡安在我曾经的公主府中醒了醉,醉了醒,日日沉觅于浮沉中。


一如皇军将我包围那日,长茅刺进我胸前之刹,我最后一眼看见的那枚扬扬飘落的银杏,混着初冬的细雪,一失往日藤黄的芒。


我多想起身拥他入怀,同他说山河无恙便可,去替我看看南齐的海晏河清罢,我们,来世再见。


然,我和他如今却已隔了生死,凭我多声嘶力竭地喊,他也不曾听见。


我们本不该如此。


只怪那年春日,忠勇候世子意气风发如方当季抽芽的柳条,自城门打马而来,一袭天青色的衣袍,亮银的护甲,好不惹眼。


而我不巧立于街旁,在人群的庇护下远远瞧见了那个传闻中年少成事的他。


被他挟来的细雨微风散乱了思绪,吹动了少女的心悸。


后来,他被册封威武大将军那日,我们在殿前相遇。


他说:“臣参见荣和公主。”


我回:“早闻威武大将军骁勇善战颇有军威,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答:“臣,不敢。”


那夜我伫于窗前,望着已久不见的圆月,看见平日漆黑的天倏然有了星子点点,心里一回又一回的倒映我们的第一次相谈,欣喜难捺,像是长路尽处有灯火,照亮了埋藏着的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啊……


是了,我虽为公主,赐号荣和,可这朱墙中何人不知,我不过只是前朝长公主的遗腹子,是当今圣上为那宽和仁济的声誉而留下的无用之棋,空有一公主之称罢了。


再见他是期月之后的秋猎。


我那用了一夏平复的心动,在重见他的顷刻瓦解崩散。


我本随皇后一行坐于帐中,看一众皇子、朝臣随圣上出发,遥见他今日身着灰青铁甲,心中默愿今日狩猎无大碍。


不成想,正值盛宠的赵贵妃为了给其恰在妙龄的侄女寻一门荣宠兼得的亲事,向皇后娘娘提议乘风光大好,何不令公主、郡主与众世家小姐驾马随男眷行至猎场外鼓舞士气,一赏秋色,实是想多匀些时辰容赵家小姐与一众男眷相处一番。


而皇后娘娘思来想去也不好拂赵贵妃之意,只得应下。


我也只好起身寻马,路过他身旁时我还是不禁侧头看去。


只见他微垂着首似乎不曾看我,乌色浓密的睫毛也不曾颤抖。


他与他的马行于我前方,不过几尺之距。


正当我想略去身旁人群,佯作这是我与他的策马同游时,赵家小姐的马失控了。


那匹红棕的马将赵小姐甩在草场上,直奔我而来,我来不及反应,回首呆愣着看着马离我越来越近,耳边尽是急促散乱的马蹄声。突然腰间一股力将我拉上了另一匹马,而我方乘的马已然失控跑远。


一声低沉微哑的“多有得罪了,公主”入耳,我方回神,后觉我的背正抵着一身坚硬的盔甲,身侧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着缰绳,袖口有一虎头刺绣。


正是他啊,威武大将军谢羡安。


马渐渐停下,他翻身下马,伸手将我也扶下马,我飞快望进他一双深邃眼瞳,低声道谢。


他微笑应下,还来不及再说些甚么,他的侍卫已追来,将我送回了帐中。


此后几日,我便在行宫中安神。


我终于打听到他在行宫北宫暂歇,于是吩咐秋菊去探,不过半柱香,秋菊回来了,带着他尚在宫中的消息。


我在行囊中拾了些为数不多的对跌打扭伤有益的药材,带上几个侍卫婢女便去拜访了。


他的侍卫将我迎进殿中,只消一眼,我便看见他正手举茶盏将饮,见我进门,边将茶盏放下了。


我脑中空白一瞬,只能扯出一个自以为最好看的笑,就那日救我一事道谢,他唇角微勾着说:“公主不必客气,此为臣之本分。”


我看他笑的太温和,一时犯傻的开始和他谈天说地。


从晌午至日辉渐渐变暗,我们一见如故,竟也忘了时辰。


临分别了,他站在落日余光下,碎光洒进他双眸,柔而耀眼。


我记住他说:“今日与公主很是投缘,愿你我往后还可再叙。”


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的我,再也顾不得身份之差,往后每日凡他在时,总会携三两趣事去寻他闲谈,数十个时辰里我们讲了太多太多,从我到他,从草到花,从南到北……


南齐民风开化,尚未婚配的男女自由来往是民间常态,因此我与他的投机也并未得到太多非议。


日子一天天溜走,为期一个月的秋猎将结。


看着熹微逐渐显露,该离开了。


这一别,或许再难见,我知圣上有意将我许予北朝和亲,作为有名无分的公主,我不敢肖想太多。


这单方面的欢喜,就止于此吧。


谢羡安,愿你年年岁岁喜乐安康,愿我能在你记忆里停留一回。


若是他没有开门而出,我们的故事也便止于此了。


可他打开了殿门,眼中映着因无措而僵硬的我。


他说:“阿归,我知你心意,我曾以为我往后只会有一个相敬如宾的妻,我或许不会爱她,但我会护她,可如今我想,我想有一个愿用我一切去护她爱她的妻,即便身份有差,可我仍想娶她为妻。”


他停住了,我却慌了,不敢听他接着会提起的那个人会是谁,急忙打断:“将军,我本不曾想让你知晓这份令人难堪的心意,这是我一人的逾越,如今我也将放弃,今为给将军所带来的困…”


“不,迟归,我想说的是,你是否…愿与我为妻,她是你…”


谢羡安笑了,迎着初升的红日,迎着秋日裹上月季花香的风,迎着我少时的怦然心动。寸阴间我用尽全力思量他话里的意思,最终木讷地点了点头。


回宫颠簸的马车中我忘记了晕眩,脑中只有他最后那句“你安心回宫,我会去向父亲请愿,向圣上求娶,迟归,待我再来见你。”


搬入公主府的第一晚,他来寻我了,隔了两月没见,他越发英朗。


可他却是来与我告别的,原来他娶我的条件却是率兵平定与北朝相交的边疆乱事。


等他归来的日子里,我们的书信时断,但我信他性命无忧。


小雪那日,我收到他的信,所言他将潜入敌军,将有一段时日无法与我通信,让我无需忧心,他就将要回程。


我原以为我能等到他。


可不料那北朝实在阴狠,伪造数条我拥有身为前朝公主的母亲留给我的火器军队,正筹划叛乱复国,买通当宠朝臣私下向皇上进谏将我先除以消后患,再伪造我突发暴病而亡,等将军凯旋再悲痛告知。


他班师回朝的那天,百姓上街迎接,一如我初见他那日,热闹喜悦。


他满心欢喜地不顾沿途百姓目光,一路策马闯进公主府,却见府中挂满白绫,满府也寻不见我。


秋菊在我走后每日易容躲在公主府中为我守灵,硬是撑到了将军回来。


我看见听着秋菊之言的谢羡安眼中的光一丝丝散去,最后如同失去五感的木偶。


……


从得知一切到如今的两月,谢羡安动用了所有明里暗中的谢家势力,将当初谏言的朝臣几乎满门抄斩。


辞去威武大将军的衔职,离开了那个昏昧的帝王、无情的朝堂。


他在天亮时醒来,久久望着朝阳,起身唤来侍卫更衣。


随后他去了我曾经最喜欢的珠宝阁,为我选了几支簪子,出门向我坟地走去。


前方晃悠悠走来一个袈裟破旧的老僧,将军路过他时,他突然转身对将军说:“万物有缘,所求即是缘即是真呐…”


“阁下何意?”将军转身拉住老僧的衣袖,“谢某但求阁下指点,吾惟愿此生可再见吾妻一面,我愿倾尽所有。”


老僧笑了笑,但指檀济山方向,言:“公子何不去那一探究竟,心诚则灵。”


将军闻言匆忙摘下随身玉佩递给老僧,留下一句“在下忠勇候世子谢羡安,先生往后有求尽可来府持玉寻我”后向檀济山孤身奔去。


我看他来到山寺脚下,停在阶前,倏忽跪下叩拜。


而后每一级,他拾阶而叩,一百零八次下跪,一百零八次低念“吾妻迟归”,一百零八次重重磕头……每一次都敲在我心。


而我的心也似乎随着他的叩拜一点一点重新跳动,突然心口一阵剧痛,我便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只见满目绿竹,像极了檀济山寺旁的十里竹林。我缓慢的起身。


诶,等等,为什么我的手能触摸泥土,为什么我能嗅到竹林的香,我这是,活过来了吗?


我提起裙摆转身朝山寺跑去,跨过一道道门槛,终于再次推开门时,我看见了正执经燃香的他。


我突然不再着急,一步步缓缓向他走去,伸手轻轻地确实地抱住他,低声说:“我回来了呀。”


随后感受到了他飞快抱紧我的力量,令人难以喘气,却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受到了被他泪水逐渐濡湿的我的肩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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