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先生的博物館裏


玉先生在街角處開了一爿店面。他店裏的陳設都能表示他是界內一個具有經驗的行家裏手。玉飾、璧石,在館內的兩面牆壁上整齊排開,像歷史的畫卷緩緩鋪展。進門左邊放着一尊觀音像,身上尚殘掛着斑駁泥鏽,拈花的一根指頭是殘缺了小截兒的。大抵神仙見過太多疾苦,是不知道疼的,她面容上猶是微笑,看起來她並不在意那斷指的痛。聽說這像是玉先生從殷墟拍得珍藏在家的。

殷墟是商朝後期的遺址,喜歡舊物件的人,或多或少精通曆史。看見的人於是都向玉先生去詢問這觀音肖像的出身,玉先生必然對觀音的來頭笑而不談。像這樣富有神祕背景的物件實在很多,看客目不暇接,覺得有些博物館裏陳列的物件亦不過如此。有人即笑稱玉先生這店爲“博物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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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先生似乎對這稱呼並無反感的意思,也樂得受用。但凡有人打電話過來,開首總問一句好,“玉先生,在哪兒嘞?”

“不是在博物館,即在去博物館的路上~”玉先生自然地答話。因此也就“博物館博物館”地叫着,“博物館”便長此以往地口口相傳下來了。這實可算是平淡生活中的調味了。

“博物館”不大不小。進門先是一排桃木色展櫃,自然是專門工匠定製打磨出來,這顏色和某某建材市場的那些壓制材料比起來,古韻十足,更顯得雅緻。爲了達到最佳展示效果,櫃內每隔約莫二十釐米投下一枚小射燈,這射燈的角度和頭上房頂的高大燈光剛剛契合。這只是一眼望去看到的表象。綠葉配紅花,櫃檯上一切裝飾都是爲了襯托置於其內的待售的物件。

每一塊玉佩都有一個寓意頗佳的名字,就如它們都有一個小小的標價便籤那樣。譬如其中一塊,匠人師傅在奔騰的駿馬背上雕刻了一隻長尾的猴子,“馬上封侯”的名字就來了。還有的在葫蘆藤上附着一隻蟬,寓意“一鳴驚人”。那些求功名的人,或許並不真的喜歡玉,但因了它的涵義的“好兆頭”,因此愛不釋手起來。

這是不難理解的,國內外皆爲普遍。最簡單的比如,西方人忌諱“13”,中國人忌諱“4”,認爲逢到這樣數字簡直就是災難。好的寓意,辦起事來勁頭十足。“玉意” “寓意”,生活在泥淖中的人凡事講一個彩頭,才能心安理得。

正對門的堂中供桌上放着一尊關聖帝君的玉石佛像,通體剔透,關公手中立着的關刀更是在射燈的投映下閃着明澈的翡翠光芒。

聽說這是祖傳下來的,是鎮店之寶,玉先生常對着關公炯炯有神的雙眼發呆,或許,通過那眼神,真能找到一條解救之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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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先生原名叫什麼,沒多少人知曉。只聽說他的祖輩上都浸淫在玉石界,因而攢下不少家當。早年前玉石在市面上吵得火熱,玉先生迎頭撞上大運,發了一筆財,店面紅紅火火開到京城、長安、洛城等各處去了,因此大家只道他是做玉的專家,稱他一聲“玉先生”。

然而,潮流總是有一個週期的。像時裝,民國時期的旗袍突然穿在二十一世紀的所謂名媛的身上,漢服一下子滿大街都是了。誰能想到,時尚又回到了百年前、千年前?風水總隨着光陰輪流地轉着。

人們對於玉石的熱情,一下子就沒落下去。玉先生的店先後就這樣關了一間,接着又關了一間一間,直到打擊得他像是新嫁娘,成日地羞躲在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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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中國的人遭逢變故都是慣常了的,除了迎頭往前,並不能叫他因着這一場起伏就謀害了自身。於是玉先生又回到老家張羅了這家店,把風頭正盛時攢下的些少家當拿上臺面,得以維持着體面。

玉先生因爲“博物館”的開張,身邊簇擁的人似乎比以前更多了起來,他又似從前那樣高朋滿座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假想一下,如果有一個認識玉先生的人,和他自己的朋友吹起牛,自己有一個開私營“博物館”的玉先生,自當要在他的圈子裏具足了“身份”。他不知道的是,朋友的身價永遠是朋友的,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供你吹噓並不能反映你的能力,在身份和地位上上並無過多增益。但是,且讓他沉迷去吧,旁的人怎能叫得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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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先生的兒子向高引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矮個中年男人進來,說:“成叔,請坐。我爸馬上就來了。”成叔原是玉先生交換蘭譜的兄弟,生意在一起,兩家的小孩也在一處耍,因此倒也不生分。

向高邊說邊遞了煙,成叔坐下了。向高倒了杯今年新出的毛尖茶放在那男人面前。

過了沒有幾分鐘,那個叫成叔的男人正在觀望店內的陳設的時候,玉先生一面整理他的襯衫,一面踏進店內。他沒有和叫成叔的男人打招呼,一進來吩咐他的兒子,“等下習軍送石桌石凳來,你去把裏間的位置騰出來。看怎麼個放法比較合適。”

習軍原是賣石頭的一個人,主要買賣的是鄉村裏弄間淘來的大重物件,諸如石磨、石槽、石墩之類,算是半個同行。他的堆放這些石材的老宅裏陳放着一尊高約兩米的南無觀世音菩薩,據說是破四舊時,有幾個膽大老百姓悄悄封了城隍廟的一面牆才得以保存下來。在當時人人敬仰跪拜,庇廕人世的它,如今也只能在無人問津的一個破落院子裏去受那風雨的摧殘了,這究竟是誰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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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先生的石桌便是在習軍這裏選好的,長約一米八,寬八十、厚約十五公分,說下午送到館裏來。

“博物館”外間是店面,易貨之所,裏間供休息娛樂,或暫時招待熟稔好友駐腳。但是進出的門窄小,加之石桌又重又大,沒有幾個男勞力是無法完成這項工程的。成叔自然過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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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業之後不得找個店員站櫃檯呀?”這是成叔的聲音。

“就這行了,都閒着呢……”玉先生應付過去,這幾年家業都叫敗去了,開這間店一宗交易還沒有,錢先砸出去不少,哪裏還有錢去請夥計?

成叔知道玉先生底難處,開玩笑似地接話:“把敏明店裏的小女子美怡挖過來唄~自己人,你也好放心了。”

說曹操曹操到。敏明來了,身邊跟着一個女子,是他的年輕的妻。

“怎麼樣,剛說挖你的人呢,你就來了。行不行嘛?”成叔問敏明。

“誰呀?”除了美怡還能有誰,玉先生前些日子到自家茶店喫茶,和泡茶的那個姑娘聊得很好,又是送玉鐲又是約喫飯,店裏其他人都傳着呢。敏明明知顧問。

玉先生臉上一片白一片紅,很不好看。他們對敏明心裏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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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明的生意做得不錯。熙攘凡俗,往往是權錢掌握着話語權。他們佩服他,因而也怕他。

敏明早些年商海浮沉近幾年總算趨於穩定,一應經營都有可心的人打理,理該坐在高樓裏吹涼風喝茶,偶爾出席重要會議,不料沉痾痼疾來襲,一頭使他栽倒在那些虛幻的名利之中,至此頓悟,拋下一切雲游去了。這一處茶室原是他喜好喝茶,借一個名頭存茶罷了,不指望能掙錢。因此也並不希望店員們出賣色相去招攬顧客。何況,一切諸法空,三界如夢幻,色相又能維持得了什麼呢?他對這些早就看得明白。

“可以啊,只要那丫頭願意。”是那個女人,一進門敏明身邊的女人。衆人這才注意到她,很瘦小地偎在敏明身邊的椅子裏。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笑,冷冷的,她微仰着頭望着玉先生。

成叔剛觸了敏明的黴頭,此時趕緊接過話頭,“那得玉先生親自出馬,應該沒什麼問題……”但心裏卻在盤算這女人,語氣比敏明還冷,是個什麼樣人呢?

玉先生的媳婦抱着外孫串門來了,大家忙都噤了聲。

玉先生長吁了一口氣。要不得,外面玩玩可以,是絕不允許倒了家中得紅旗的。於是他對前來的媳婦更多了幾分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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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在天邊漸漸地暈開,夜幕又緩緩地將餘暉一點點擠下去。街上的燈高高低低地閃爍着,馬路上穿梭的車輛顧自趕路,時間就滴滴答答悄無聲息地過去,似乎每個人都被遺忘了。

正在百無聊賴時,習軍開着他的貨車“突突”地來了。衆人又都活躍了。

習軍把車廂打開,石桌看着確實沉重。敏明看了一眼,說,“咦,這不是古時候大戶人家門上的匾額之類的東西嗎?”他趔趄上前,像是難掩激動,“現在還能找到這東西!”

玉先生、成叔、習軍一衆人經這一句提醒,似乎都回想起什麼來了,連連開始恭維敏明的好眼力。那一塊匾額上洋洋灑灑地寫着“玉潤珠圓”四個大字,飄逸又不失遒勁。這表面的意思,真是貼合“博物館”所要的宗旨,衆人齊聲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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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色不早,大家張羅着搬運。在場的男勞力有五人,敏明腿疾不便擡重物只好輔助,剩下玉先生、成叔、向高和習軍四人對付那一龐然大物。

蠻力固然是不行的,真正想到辦法的還是習軍。他把兩根木頭墊在地上,架了一個類似三腳架的東西,用鐵鏈捆拴在石板兩端,使巧力將其吊起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木頭上。再號召幾人慢慢滾動木頭,一點點挪移到房內去了。兩個石鼓作底座,確實相得益彰。

待到了室內的燈光下,石桌面上的圖案漸漸清晰了,有寶劍、蘭草、簫、寶扇等八個圖標圍在“玉潤珠圓”四字平行的格子內,兩頭是松樹、鹿等等,都是道教中靈性的象徵。

這次輪到成叔驚叫了,“咦,你看這圖案不是暗指八仙嗎?”

敏明趕緊叫了女子過來,他要讓她給大家好好講一講。在他的心裏眼裏,他的那個愛人,簡直是無所不知。原來,愛是那樣盲目又自信的啊,他所愛的總覺得是世上最好的,哪怕他叱吒風雲,也難過情關。可是愛又太殘忍,叫你在恨的時候,全想起她的缺點來。

那女子走過來了,看着大家投來的目光,說只記得“呂洞賓、藍采和、何仙姑、張果老”,其他的再也記不清了。

習軍這時沉默了,這麼好的一塊石頭,自己先前看走了眼,竟只賣了六百元,心裏不免惋惜。

“喫飯去罷,累半天了!”玉先生怕他們再言語,習軍反悔了怎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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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敏明的建議下,他們就近點了小菜,吃了便餐。不動聲色照顧他人的感受,這是敏明最讓人喜歡的地方,因此朋友們懼他,同時又敬他,也喜歡與他做朋友。

晚飯並沒有花去多少時間,很快,剛消停下去的“博物館”又喧譁起來。他們坐下,準備打幾圈撲克,好叫這一場勞累在消遣中無聲地散解。

那石板的面上已經被玉先生的妻擦拭得纖塵不染了,連攀附在邊緣的泥土也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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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幾個人了,在玉先生的博物館裏,他們坐着打牌。玉先生的兒子在旁邊燒茶給他們喝,成叔的兒子來了。

同樣的年齡,成叔的兒子比向高要圓滑得多。這無不受父親的影響。你看玉先生儘管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着,但絕不允准自己的兒子去尋一個隨便的女孩子來作兒媳的。

聽說向高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到最後就被玉先生給硬生生阻斷,因此直到現在向高還是單身。成叔有意給他介紹一個自己認識的一個年輕姑娘,但是向高一直溫溫吞吞不接話,叫人摸不透心思。成叔的兒子,待人處事,甚至教向高如何討女孩子歡心。

他們就那樣一邊打着牌一面聊着,敏明的妻窩在新石桌前的沙發上睡着。牌局散場時,敏明伸手抱她,她醒來了。依稀聽見他們各自計算今晚的盈虧,那個賣石頭的習軍,輸掉了八百。

也許玉先生的博物館明天就門庭若市了,玉先生還是那樣和美怡牽連着;也許向高明天就捯飭着去會他的新女友,成叔的兒子不久迎來新婚;也許敏明又要開始一場遠行,而他的妻又要換一位,誰知道呢?

在這城市裏,暑熱早已斷絕,有時是汽車的發動機聲,有時是灑水車的鈴聲,那一晚上,沒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和浮蕩的空氣蒙着一層昏黃。

此刻玉先生的店裏,拉上了最後一道門,又要重歸寂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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