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莉在窗邊看書，這是一本講才子佳人的小說，不過帶有一些諷刺色彩，佳人終被才子所誤。
九莉覺得新奇，把這個故事從頭翻看了一遍，窗外雨聲潺潺。
“他們一起去看過戲，沒多久就去教堂成婚了，誰能想到呢？當初應好一起不結婚，老了去護老院當鄰居的。”舍友一臉惋惜。
“隨口說的話，你怎麼信了？”九莉笑道。
“我傻呀，九莉，我姑姑來香港訂成衣順路看我，要我千萬留心身旁男同學，說一不留神其他家的女兒們就捷足先登了，看來真是這樣。”
“我們不用急的。”九莉說。
“你是年年考第一的驕子當然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咯，真不知道怎樣的才子能入盛小姐法眼。”舍友推了推九莉的肩。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我會從人羣中一眼望出來。”書頁打開在《金粉世家》裏寫七少爺和冷清秋月夜初遇的一頁，九莉可以想象到漫天白紙飄舞和冷小姐面龐的月下流光。
古人說過，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02
大大小小的講座聽了不少，今天的這場卻格外令九莉印象深刻，因爲主講人是頗有名望的外國女作家，校方特意將講座安排在只舉行大型活動的陸佑堂。
講座的主題也格外出彩，叫“文學作爲女性的志業”。
賽琳娜在臺上娓娓道來，她少女時期，人們普遍認爲女子的工作就是照顧丈夫和其他家庭成員，而她卻心生疑惑，爲什麼同班男同學可以宣稱自己志在撼動文壇就可以被老師鼓勵，而自己打聽文學院的入學標準卻被老師敷衍而過。
“我不知道結局如何，我只是寫……那些出現在我心裏的人，我也想要分享給其他人，無時無刻我都在對自己說話，這很瘋狂我知道，但這就是我的天性吧，上天把我塑造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只是怎麼想就這樣寫下來。”
九莉沒敢發問，卻心潮澎湃不已。我好想和她一樣，可以寫書讓其他人看，不過去大學演講還是不必了，我難免自己誤人子弟。
“去寫就好了，不要迷信任何過世或者在世的大家，自己的風格纔是第一流。”賽琳娜的鼓勵迴響在耳畔。
九莉向雜誌社寄出了自己第一部小說，將稿件投入郵筒時，彷彿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了上面。
上天保佑。不信神的九莉在心中默默祈禱。
03
回上海後，九莉回到了蕊秋身邊。
她試過，無論如何也無法稱呼蕊秋爲“母親”。
蕊秋離婚後去外國留學，走的時候帶着一個大箱子，九莉有一個隱祕的想法，蕊秋當初一走了之是最好的決定，她沒有讓自己的後半生隨着家族沉淪。
只是，此後就很少見到她了。照片中的她燙了捲髮，是位摩登女郎。
聽說她閒時常同女伴看戲彈琴，或者同自己男朋友約會，九莉心中常想不結婚過這樣的日子一輩子該有多好。
香港的戰火燒掉了九莉輝煌的成績檔案，作爲一箇中斷學業拿不到文憑的失學學生，她得找到些事做才能安心待在母親身旁。
拿到稿費後，九莉便搬了出去。蕊秋問：“你這是要自立門戶嗎？”
九莉應聲道：“是，我可以養自己了，也能孝敬您。”
蕊秋想說什麼卻也作罷，這個自小被她留在家裏的女兒和她自己性格極其相似，認準之事絕不動搖。
04
比比來上海了。
和往常一樣，九莉帶着她一同去街上的時裝店。在學生時代的兩人雖然是形影不離的好友，但看上去截然不同。比比是那個豔光四射的大美人，而九莉則樸素許多。
比比最近也有發表作品，但她好像不怎麼在意作品的反饋，至少沒有九莉在意。
比比好像沒有太多在意的事。
九莉知道，一本書以後會變得家喻戶曉還是無人問津有時不由作者，就像天意一樣。不過，她還是會悄悄到書局拿起自己這本書問老闆行情，知道自己的書正在暢銷時，滿心歡喜買花回家去。
比比說：“我們這一批同學們，看上去學校頂好，但戰爭一天不結束，一天我們不能去香港拿文憑，也沒法找到什麼事來做。”
九莉倒說：“我要是畢了業也會做現在的事，區別是書商會在作者下印上一行畢業學校小字而已。”
她頓了頓：“我也好想念學校，走不完的高低山道，看不完的書和戲。”
“那是，那個時候是當學生，什麼都是新鮮的，現在還沒畢業就要成日自謀生路了。”
“戰爭結束後，我定要回學校完成學業。”九莉說。
“十年八年以後也回？”比比問。
“會的，到時候一起再當同學。”九莉笑了笑。
“我倒不知道我那時候在做什麼了。”比比望向小窗外的貓。
05
“盛小姐，有人找您，那時您出去了，他就留下了一封信。”公寓的門房說。
“他？”
“我沒見過，是一個先生，三十歲上下。”
九莉一邊回想着這個人會是誰，一邊拆開信件。要是是編輯，登門拜訪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無疑是莫大的禮遇。
信是用好看的行楷寫的，九莉細細地看着，猜測來信者是誰。信中說在報紙上看到了自己發表的短篇，心中一驚，彷彿平日所思被另一個人言諸筆端，署名爲“之雍”。
九莉再三讀着這封信，熱淚滴落在信紙上。
她想好好感謝這位讀者，但沒有找到地址。爲了等待再次拜訪，九莉足足把自己關在公寓了十多天。
“盛小姐，有訪客來訪。”九莉探出頭向下張望，灰色的風衣與長筒雨傘。
“之雍。”他輕聲說。“盛小姐有空嗎？”
附近的咖啡廳傳來的《愛之夢》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配樂。九莉愣了一會兒才說：“當然，請進吧。”
雨霧把窗變得模糊不清。
06
“那個你說的之雍在幫外國人做事，戰後這些人一個逃不掉。”比比喝了一口眼前的咖啡。
“你可別執迷不悟了，你不是夢想當大文豪嗎，和他的交集會讓你被世人議論一輩子。”
“不說他好了，本身也沒發生什麼。”九莉聲音輕輕的。
“沒發生什麼就好，風月高手能叫人很快意亂情迷！”比比越說越快。
“我想知道，人應該清醒還是沉醉。”九莉的目光凝在了一個點。
“當然是清醒更好。”
“但是，清醒着就會看到很多不願意的事，遲遲結束不了的戰爭、家事，女子的低社會地位還有有一天會垂垂衰老到離不開自己的院子。”九莉低聲說，“和他一起，我會一時想不起其他事。”
“我明白了，他像是一個光點。你也許可以把你們作爲男女主角寫下來，這樣就會清醒些了！”
07
她同對面的人走到了咖啡廳，他說此刻的音樂是他鐘愛的《愛之夢》。
“小時候不喜學琴，認爲當西洋淑女的女子太多了，多我一個沒分別。”
“我小時候也是，害怕被老師打手心，不敢不好好練。”潤珉笑道。
“我會假裝生病，然後老師來家裏時在牀上不起牀。”苑笙說。
“老師遇上這樣的學生可就麻煩了。”他小聲說：“naughty girl。”
苑笙嚇了一跳，裝作沒有聽見。
寫了第一章，九莉發現自己依舊非常沉迷，因爲自己會反覆回憶和之雍相處的種種細節，沒有辦法冷靜客觀站在作者的視角。
她習慣了當局外人，這次成爲劇中人就不知所措了。
他一定是個對自身魅力有信心的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傳聞。之雍的文字比自己的更細膩入微，他也隨時隨地注意到自己的情緒變化。
這是一條長長的金色河流，我躺在其中，過去和未來皆消失不見。
新的作品完成，九莉讓這個人故事的結局爲開放式，她不願意想未來和之雍到底是什麼結局。
08
在喧鬧的夜晚街頭，之雍突然從背面抱住了九莉。
他怎麼看出來而且十拿九穩知道我的心事的？九莉雖然疑惑，但也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人物，會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之中，不過，他的眼睛讓人不忍拒絕，不忍傷害。
後退，再後退，直到身後已無退路。這是同相遇那天一樣的雨夜，九莉時不時聽到雨的微小聲音。他的手掌比自己的大很多，而且非常有力，紋理分明。“我們現在是一起的。”他俯在九莉的肩上。“以後也會的。”一種莫名的傷感之情讓九莉眼圈發紅。
我的世界多了一個人了。
早上醒來看到之雍的側臉，一種安定喜悅的心情蔓延開來。
他此時此刻，只屬於我。
09
蕊秋第一次來到九莉的公寓，她剛進門就小聲嘀咕着：“怎麼和一個黃毛丫頭似的，屋子亂成一團。”隨後順手幫九莉收拾。
“我的手稿還沒有標頁碼，不要動它們。”九莉驚叫。
“好好好，不幫你收拾了。”
九莉自知說錯了話，不敢發聲。
“你這孩子，交了男朋友和家裏不說一個字，要不是看到報紙，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同家裏講？”
“過一段時間。”
“你是怕我們不同意吧，這個人和妻子分居又沒離婚，他是把你釘在恥辱柱上游街啊！”蕊秋又說：“我當年找男朋友前冒着那麼大的阻力都是先同你爸登報聲明離婚的，這樣纔對新的人負責。”
“你全都知道了。”
“我自然要過問，你一向不結交男孩子，只是看愛情小說，怎知道世間愛恨情仇之苦。”蕊秋嘆了口氣
“但是，你的經驗是你的，我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這樣護着他，他背後做什麼事情你怎麼知道！這個之雍是慣犯了，總是和你這邊年紀的小女孩周旋。”
蕊秋下廚做飯，九莉第一次知道母親會這麼多菜餚的做法。
蕊秋邊喫邊說：“咱們喫的飯，喫一頓就少一頓了。
10
看到紅色小匣裏閃耀的鑽石時，九莉被光澤之美所震撼。
“現在時局對我這種人不好，我恐怕這段時間要四處躲避，婚書我也寫好了，我們隔日就可以去登記，這樣你家裏人也會安心些。
他的目光在請求：你願意同我一起逃亡嗎？
九莉把戒指放回匣中，搖了搖頭。
“媽媽身體不好，我把她拋在戰區一個人於心不忍。但是，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等到一切過去，再找到你。”
“下一週我要坐船離開上海了，你會來送我嗎？”兩個人在街頭相擁，雪落滿頭。
九莉又夢到了大考，夢到了戰爭中最恐怖的兩軍對峙時分，從十多歲到現在，她總是循環夢見這些場景。
我想愛一個有罪的人，也把他的命運分擔一部分，而絲毫不覺得苦。
羅密歐與朱麗葉、清秋與燕西、唐明皇與玉環、宙斯與牧羊女，他們看到的世界我終於看到了。
九莉翻來覆去睡不着，在臺燈下寫字。
輪船在江霧間遠去，他消失在白茫茫的河川中。
神，請守護他，代替我守護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