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人

閒適只對有閒適心情的人有用,鬱悶的、趕路的抑或是飢寒交迫的人,即便面對着絕美的山色,也斷然生不出絲毫的閒適之情,這是許彥今天得出的結論。於是,在還算平坦的山路上,在蔥鬱疊翠的羣山之間,在清妙碧藍的天空之下,雖有悅耳的鳥鳴一路相隨,溪流亦雀躍空靈,從十里外的集市上賣鵝回家的他卻一直鬱鬱不樂。

是什麼困擾了他呢?一時還難以說得上來,眼下的,當然是他的鵝一隻也沒有賣出去,這意味着他家將沒錢糴米,口糧恐難以爲繼,捱餓尚在其次,家裏那口子的臉色首先就不可能好到哪裏去。不過這也怪不得她,想她一個名門之後,肯嫁給自己這樣一個窮酸書生就已經委屈她了,況且自己連考不就,估計也磨滅了她對自己僅有的那一點希望,也許更令她惱火的是,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除了會讀書外幾乎一無所長,這不,去集市上賣鵝,一隻都沒有賣出去。說“君子喻義小人喻利”的鬼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若不是給自己的無能尋找藉口,他提都不想提。

夫妻之間該如何相處,他一直思考不清。坦白講,他也不願意思考,他的心思都放在了讀書上了,他老婆那難以捉摸的心情他也認爲全是他讀書不仕所致。倘若他能獲得個一官半職,夫人的臉色自然就會好看很多,這是他的猜想。“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這句話怎麼說都沒有錯。

讀者諸君,你們可能不知道的是,許彥在他的心裏這麼詆譭他的老婆,無非是因爲他很害怕她。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無能爲力的事與物時,會習慣性地在心裏貶損它,以期在這種貶損中獲得與物事之間的平視狀態,世界上的大多數咒怨皆是這種心理在作怪,許彥也不例外,一想到一回到家就要受到女人的白眼,他的心裏就有說不出的厭惡,但在這厭惡之中,他又分明感覺到了一絲心甘情願,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隱隱的快意。“打是親,罵是愛,”他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說到底,他就是一個賤骨頭。文人都是賤骨頭,大抵如此。

基於這樣的心理,許彥在回家的路上走得時快時慢,愣生生地把走路走成了猶猶豫豫。接近正午時分,太陽在上頭照着,空氣中就有些許的熱。不安分的蠢鵝們這時在鶴籠裏嘎嘎地叫了起來,許是它們有點焦躁,有兩隻相互間啄了起來,還有一隻怕是嚇着了,嘟嘟地拉了幾泡黑屎,從鵝籠裏直直地掉了下來,灑了一地,還差一點濺到許彥的褲子上。

他一時氣急,正準備停下來抽它們幾下,卻猛然間看到路邊樹蔭下靜靜地臥着一個人,高幘博帶、袍裙款款,看樣子是個讀書人,只是不知,他爲何會躺在這裏。

正午時分,陽極轉衰,老話講正是鬼魅出沒的時候。荒郊野嶺,空無一人,路邊睡了這麼一個怪里怪氣的傢伙,不是鬼魅更是什麼?許彥想都沒想,只希望從他的身邊快速地經過。不曾想,剛過了那人,背後就傳來一聲低沉的呻吟,猶如虎吼,許彥嚇得頭髮豎立,已然不能再邁半步,只得靜靜地立在那裏。這時,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音:“人皆有惻隱之心,讀了聖賢書的許大官人,難道就見死不救嗎?”他的聲音倒還柔和,這讓許彥稍稍定了下心。

許彥轉過頭,發現那人已經坐了起來,箕着雙腿,一邊用右手揉着右腳踝,一邊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這眼神,讓許彥莫名地有些羞愧。此人燕額針須,皮膚黝黑,頗有些虎威之貌。年齡在三十歲上下,比許彥略長。

許彥故作鎮定地向他深施一禮道:“不知兄臺有何見教?”

那人並不回禮,依然一邊揉腳一邊對着許彥說:“萍水相逢,何敢言教?只是我行路不慎崴到了腳,想借兄臺的鵝籠走兩步。”

“鵝籠?”

“正是!”

許彥爲了難,一個小小的鵝籠怎能容下這麼一個大活人呢?再說鵝籠裏還有三隻呆頭呆腦的笨鵝,籠底疙疙瘩瘩地積着些鵝糞,污穢不堪,豈是容人之所?

“這個無妨,你只管放下鵝籠便是。”那人把手一揮,輕描淡寫地說。

許彥無法,只有卸下鵝籠,準備揭開籠蓋,三隻笨鵝許是覺得冒犯了它們,悉數伸長脖子朝着許彥嘎嘎一陣亂叫,許彥連忙收手站在一旁。再看那人,盤坐着輕飄飄地飛舉起來,慢慢地移到鵝籠之上,眨眼之間就到了籠裏,到底怎麼進去的,許彥根本沒看清。倒是那些鵝們,像是得了失語症,都不叫了,乖乖地躲在一邊。那人在籠中擡頭朝許彥說了一句:“許公子,煩請把我挑一段路吧。”

許彥心裏雖不情願,但還是挑起了擔子,令他想不到的是,籠子的重量沒有一絲一毫的增加,似乎還輕了些。鵝們不叫了,耳根子就清靜了不少。許彥不再理會什麼鬼啊神啊,只管擔起鵝籠往前趕去。

一路無話,只有絲絲的風聲與夏蟲的鳴聲響在耳旁。拐過一個彎後,一個突出的山包上有一處破敗的小亭子,正悽然地挺立在叢綠之中。籠中人往亭子處指了指言道:“我們去那裏歇歇吧。”

許彥像是逢了大赦,忙不迭地挑着鵝籠來到了亭子。他弓下身子,把鵝籠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隨即一屁股蹲在一張石凳上,開始大口地喘氣。須臾之間,籠中人就坐在了另一張石凳上,毋須說,他是怎麼出來的,許彥也沒看清楚。

那人用袖子輕輕一掃面前的石桌,頓時石桌塵埃盡除、光亮如鑑,石桌之上,赫然擺上了一套茶具,茶壺嘴正撲撲往外冒着熱氣。許彥口渴難忍,望見茶具,心裏頓時歡喜起來,早忘了面前之人是一個山精石怪了。

慌里慌張,許彥吃了幾大杯茶,津液下肚,解了他的焦渴,胸口就舒服了許多,只是喫得有些過快,喫相自然沒那麼好看了。

對面之人倒是穩如泰山,慢條斯理地喫着茶,“君子不重則不威。”他言道,“許兄還是有些唐突了。”

許彥沒有理他,只在心裏泛了嘀咕:“假惺惺、文縐縐地說這些幹嘛?敢情你沒有被生活所迫過,不然,我看你還能威到哪裏去。凡是站着對別人指手畫腳的,皆是不能達情同理之人。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已不欲,勿施人,忠恕之道,看來兄臺也把書讀到狗肚子了吧。”這樣想着,耳朵裏突然響起了幾聲狗叫,似從深巷裏傳來,許彥左右看了看,發現四周除了松榛蕪艾、怪石廢亭之外再無其它。對面之人又略呈獸相,雖一本正經,總覺是沐猴而冠。心裏卸下防備,許彥不期然笑了一下。

那人沒有看到他笑,只是自顧自地言道:“許兄,你看看日頭怎麼樣了?”說着便往外指了指。

午後三刻,日頭有些偏斜,光線依然那麼亮,不能直視。浮雲朵朵,正在湛藍的天空中游蕩,有幾朵大些的,中間略呈烏色,正慢慢地挪向太陽,留下碩大的陰影浮在草木之間,猶如移動的城池。

那人繼續言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

“你不是人。”許彥道。

“哈哈。”精怪大笑起來,“如你所言,如你所言,我的確不是人,不過盛極必衰。”他指了指外面道,“陽到了它的極致,正是陰的可乘之機。午前陽氣正勝,吾輩是斷然不敢出來的,可是一到午後,陰氣漸起,我輩就開始出沒。陰陽消長,起起落落,循環往復,通行之大道矣。總體上來講,陽尊陰卑,在世爲陽,沒世爲陰,兄爲陽我爲陰。你看那些陰影,”他又指了指山上移動的陰塊道,“有光的地方纔有陰影,陰以陽德,賴陽而生,我們需仰仗兄臺們的鼻息,祈求你們的垂憐,你們爲什麼還要怕我們呢?就像你們要禮讚的那些祖先一樣,本來都是些無所事事的懶鬼,全憑着你們的供奉活着,而你們呢?卻甘願匍匐在他們面前,說着感恩戴德的讒語,真真是一件連鬼們都感到羞恥的事情。”

山怪喋喋不休說了一大堆,讓許彥一時間難以把話接住,況且他又說得貌似在理,本就不善言辭的許彥更是覺得無話可說了,所以也就只管飲茶。

山怪也吃了一口茶,抿了抿嘴說:“良辰美景,沒有音樂,實屬可惜。禮以道志,樂以和聲,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許兄應該也雅好嶧陽孤桐吧。”

“這個,吭吭,”許彥清了一下嗓子言道,“不怎麼會。”

“這個無妨,”山怪道,“待我撫琴一曲,你來聽聽”。說完,便如法泡製,又是把袖子往桌子上一撫,頓時,一應茶具不翼而飛,桌面上現出了一把青絲烏琴。

山怪雙手撫琴,錚地一聲彈出一個重音,聲音鏘然有韻,許彥正準備側耳細聽,山怪突然又把雙手放下道:“有樂無舞,亦甚可惜。”說完便啪啪拍了兩下嘴巴,朝空中猛地一吐,不遠處,竟赫然生出一個婦人來。雲髻雪膚、容貌甚麗,年齡約摸在二十四五歲。她笑語盈盈,朝着山怪矮身施了一禮道:“夫君有何差使?”

山怪起身,微笑着來到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來到亭中,向着許彥做了個請託的手勢道:“快來迎見貴客。”

婦人把身子轉向許彥,施了一禮道:“賤妾烏氏拜迎許君。”她施禮很重,弄得許彥有些不知所措,欲起身回禮,山怪卻用手止住了他,隨即言道:“許君稍待,看我夫婦二人爲你奏舞一曲。”許彥復又坐下,他所期待的,正是如此。

亭子之外有一塊猶如一面大鼓般平坦的巨石,在上面起舞再好不過了。山怪琴聲悠遠,暗含鬥志,緩若鶴立清流,急如虎跳山崗。婦人起舞亦合節中拍,動靜自如,飄然有致,逸而生情。音樂與舞蹈彼此互應,相得益彰。許彥難得聽聞如此美妙的音樂,覷見這般曼麗的舞姿,不論是眼睛還是耳朵都有說不出的熨帖。癡然如夢、恍若絕世,即便樂舞停了很久,他都未能從離魂的狀態中迴轉出來。

“如何?”山怪問許彥道。

“甚妙甚妙!”

“琴音還是舞蹈?”

“都妙都妙。”

“哈哈。”山怪大笑,笑畢,他看了一眼烏氏道,“難得許君喜歡,我夫婦二人終得知音矣。”烏氏亦笑意款款,站在山怪身後側,並未言語。

雲氣漸濃,陰影就多了起來,有好些時侯,太陽都躲在陰雲裏,留下一片空濛的山色。空氣中涼意漸起,清風不知從哪裏吹來,撫過三人的面頰。亭外一棵挺直的樅樹,正用細葉迎接着山風,發着沙沙的聲響。時間已經來到未時,還未喫午餐的許彥早已經飢腸轆轆了。

想要弄頓午餐對山怪來說簡直易如反掌,甚至都不用把袖子撫過桌面,只是輕輕地朝桌面上一點,便是一桌珍饈美味。許彥看了看,全是他生平所未見過的喫食,氣味芳美,不覺讓人垂涎吞津。衆餚之中,有一隻燒鵝,許彥略感喫驚,忙往自己的鵝籠裏瞥了瞥,發現三隻呆鵝猶在,這才稍稍寬心。酒當然也是有的,而且醇美非常,山怪給許彥斟了一杯,後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

自始至終,烏氏都靜靜地站在一旁。酒宴不需她來準備,自然也就無事可做,可酒肉已具,她竟也無動於衷,一副全然不關己事的樣子,着實令許彥納悶。而面前的這位山君呢?也沒有拉他夫人入席的意思。回想剛纔,二位似乎還情濃意密,不知爲何此時又覺落落寡合。如非情意相通,又怎能合作出如此美妙的樂舞呢?他們之間到底如何相處的呢?任憑許彥心裏怎麼猜測,也始終猜不出來。凡涉及到男女之事,無一不讓人傷神費思。

“嫂夫人不入席嗎?”許彥對着烏氏道。

烏氏悽然,略帶幾分尷尬地言道:“酒桌上沒有我的位置。”

她說得很對,石桌外只有兩個石凳,確實沒有第三人坐的地方。許彥莞然,道:“這有何難?山兄……”話及於此,他才驀然驚覺,自己還未請教山怪的名諱,竟隨口說出一個“山兄”來,實屬無禮之至。

山怪先是一愣,隨即便朗然笑道:“對對對,就是山兄,就是山兄,山野之人,山東之鬼,不是山兄更是什麼?誒,”山怪端起自己的酒杯道,“迨我暇矣,飲此湑矣。來,許兄,滿飲此杯。”許彥無法,只有舉杯。飲畢,山怪砸吧了下嘴道:“你不要管她,就讓她站在一旁吧!男人喫酒,豈有女人上席的道理?”

烏氏笑了笑,只得乖乖地站在一旁,表情甚是複雜,許彥說不上是什麼,只感覺到默然之中夾雜着一絲嘲諷,但轉瞬即逝,似乎都沒有等到許彥覺察出來。

面對如此豐盛的菜品,許彥喫得很不客氣,酒也喝了不少。山怪亦是,漸漸地就有些醺醺然了。席間,他說了不少胡話,還是他那一套陽尊陰卑的理論。他對許彥似乎知之甚多,知道他多少有些懼內,因而很是在酒桌上嘲笑了他一番。許彥臉上掛不住,又不敢發作,心裏卻漸漸生出了厭惡之情。看着靜靜立在一旁的烏氏,他不無揶揄地說道:“那是,山兄御妻有方,正是吾輩之楷模也。”說完便假意地大笑起來。山怪並未聽出此中隱藏的調侃,也跟着大笑。“夫人,”他抖擻了一下,側擺一下頭道,“快給許君把酒斟滿。”

烏氏的臉色難以捉摸,雖是不願,但她還是十分和顏地給許彥和山怪都斟了酒。之後,便又退到原位,看着已經醉意朦朧的山怪,她突然張開嘴巴,朝着他的後頸吹了兩口氣。許彥正不知何意,他的山兄卻應氣而倒,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烏氏把山怪挪到一旁,坐到山怪的位置上說:“賤妾夫君愛喝酒,每次喝完酒又淨說一些胡話。我雖與他結爲夫妻,卻一直懷有異志,他的男尊女卑那一套聽了着實令人厭惡。爲人之時,受到這種理論的牽累,現如今做了鬼,難道還要受它左右嗎?說來不怕您笑話,”她突然笑意款款地對着許彥道,“我帶了一個男子,名喚衛存,是一個偉丈夫,現如今我把他喚出與你相識,你一定莫要驚訝啊。”

驚訝?今天之事如此詭異,許彥這輩子恐怕再難遇見,說不驚訝又怎可能?但驚訝之情既然已經生起,又何懼多此一個呢?

烏氏把衛存喚出的方式與山怪如出一轍,也是往嘴巴上拍了兩下,然後輕輕往外一吐,不遠處,就出現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標緻男子,丰采韶秀,若論起來,恐怕連宋玉、衛玠都不及他的一半呢。烏氏笑意盈盈,忙不迭地拉着他的手,向許彥介紹道:“他就是衛郎”。許彥起身,與美男子寒暄了一下,二人坐到席上。衛存看了看面前的酒肉說:“想必許君已然食足,我們下一盤棋何如?”

“悉聽尊便。”

與山怪一樣,衛存也往桌子上輕輕一點,傾刻間,盤碟盡除,桌子上擺出了一副棋具。猜子畢,衛存執黑子先行。他一邊落子一邊道:“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是萬古不易之理,就像這黑白兩子,方寸之間,便是整個宇宙。若說誰一定能贏,誰必然會輸,卻又不對,只在自己如何經營。陽未必凌陰,陰也未必勝陽,先賢那一套陽尊陰卑的道理,竊以爲過了。至於‘丈夫雖賤皆爲陽,婦人雖貴皆爲陰’的話,更是無稽之談,世上焉有隻陽不陰、只陰不陽的道理?男女莫不都是陰陽合體,只在哪個更多一些,誰也不要去論誰。漢人王吉認爲漢家尚公主,使男事女,夫絀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嗚呼,照此理論,張角黃巢之徒,豈非陰陽順位使然耶?”

“就是。”站在一旁的烏氏言道,“衛郎所言極是,男人陽剛之軀,不也出了司馬懿等陰險狡詐之徒?女人陰柔之體,不也有樊、衛、趙阿之輩?就連你們公認的磊落君子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鑑》,隻字不言武則天爲帝的事實,只言其爲皇后、太后,扭扭捏捏的小心思,又與村婦何異?”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甚多,許彥聽了也覺在理。常言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許彥賣鵝未成,在這荒郊野外,倒賞了美妙的樂舞,吃了珍有的美味,結交了三個迥然不同的人物,聽了幾番讓人大呼善哉的言論。他雖不覺得自己會認同其中的任何一方,但也覺得如香盈口,美妙至極了。

“噢,親愛的,”衛存下棋下了良久,才猛然發現烏氏依然站在一旁,“你怎麼沒有個位子呢?來。”他伸出右腿道,“權以此作凳吧。”烏氏倒也不害臊,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腿上,衛存順勢一拉,把她攬在懷裏,輕輕地在她的後頸上吻了兩下。

如你所想,遽然之間,烏氏就癱軟在衛存的懷裏,昏睡了過去。衛存把她搬到山怪身邊,復又坐下道:“烏氏對我情深義重,我自然是知道的,可你知道,男女之事,又有誰說得準呢?我雖對她有所依戀,卻也不能真心對她一人,在我的心裏還藏着另一個人。兩個人之中我更愛哪一個,我也說不上來,哈哈,”他突然詭詰地笑了一下道,“說什麼情啊愛啊,真是可笑,男女之間除了褲襠裏的那點事兒還有什麼呢?烏氏貪戀我的正是我貪戀另一個人的。說什麼‘人倫之本,始於夫婦’的大道理,誰信呢?‘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好色纔是人之本性,鬼怪也不例外。我現在就把那個人召出來,你見了後一定也會爲她的美色所動,像你這樣的有德君子估計也無法把持得住吧,你願意見見這個人嗎?”

“拭目以待,我正想見見她。”許彥說出這句話時,心裏正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他對今天所發生的事情,驚訝之餘竟又夾雜了捅破窗戶紙般窺私的黠邪。

動作還是那個動作,只不過實施者換成了美男子。如他所言,從他口中出來的女子確實豔麗非常,弱質流惠,細柳扶風,年約十七八歲。在衛存的懷裏,她溫存的樣子比烏氏更勝百倍。而衛存呢?對她確實也比對烏氏溫柔了許多,但二人是不是均在逢場作戲就不知道了。細想起來,人類的婚姻也許都是一紙婚約下的逢場作戲吧。許彥所怕他妻子的,是她那早已經凋零的家世。妻子所能夠容忍許彥的地方,除了對他還有所期許外還有什麼呢?能夠讓雙方不計成本付出的,誠如衛存所言,估計也就只剩下那點牀第之歡了。這樣想着,許彥對衛存生出了深深的豔羨之情,豔羨之中又分別多了點錐刺般的嫉妒,因而,在兩人狎暱的同時,許彥所緊緊盯着的,正是衛存轉過頭去所留給自己的後頸。可巧的是,當美人的纖手剛剛爬上那頎長的脖子時,烏氏卻翻身動了幾下。

衛存立馬警醒道:“壞了,烏氏要醒了。”一邊說着一邊把美人吞在口中,把烏氏重新抱起,放在自己的懷中,假模假樣地坐在許彥的對面與他對弈。不多時,烏氏就從昏睡中悠悠醒來,“我這是怎麼了?怎麼睡着了?”她問衛存。

“許是你太困了,親愛的。”衛存答。

話音未落,一直躺在一邊的山怪吭吭地咳了幾聲。

“不好,他要醒了。”烏氏嚇得面容失色,連忙起身把衛存吞在口中,把山怪搬到凳子上,隨即用手輕輕地在桌上一點,桌子上又恢復了殘羹冷炙的樣子。而她呢?則乖乖地退到她的位子上,垂頭不語。若不是許彥還有所清醒,一定會覺得剛纔他所經歷的只不過是一場夢境呢。

“還真是鬧笑話,”醒來後的山怪說,“我愛喝酒,可一喝就醉,一醉就會昏睡過去,哈哈,”他對着許彥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今天得識許君,山人亦三生有幸矣。來,”他看了看已西斜的太陽道,“喝了這杯,我們就此別過。”說完便一飲而盡,隨即把站在一旁的烏氏吞在口中。

許彥也一仰脖,把酒重重地喝了下去。

臨別之時,山怪拎起許彥的鵝籠道:“無以爲別,許君的這籠鵝就送給我吧!”

鵝沒賣出去,現在又要丟了,回去不知道該如何交差,山怪的盛意似乎也要回報。許彥有點左右爲難,既不說願意又不說不願。

山怪哈哈大笑一聲,拎着鵝籠揚長而去。

而那三隻呆鵝,這時卻如夢醒般嘎嘎地狂叫了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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