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之主宰

【43.6】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安復那本體,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爲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飢,必已自飢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着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爲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爲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43.7】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 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 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 。朱子錯訓‘格物’,只爲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爲‘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爲‘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儘性。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與天爲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爲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爲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爲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爲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43.8】愛問:“先生以‘博文’爲‘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 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43.9】愛問:“‘道心常爲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僞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日道心爲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併立,安有天理爲主,人慾又從而聽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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