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門前那口井

      故鄉老屋門前那口井,嚴格說還夠不上無歲月可查的老字號,是六四年水庫移民遷到新村打的,但畢竟半個世紀過去,我們下留村40以下沒印象,三十以下沒見過,故勉勉強強躋身於老字號行列。

      當時我還是13歲的半拉小子,正在鄰村大侯上高小。打井時正臨寒假,門口一羣大人圍着圈推着,邊上輪休的人們蹲在棉花柴燃起的火堆前烤火,不知誰背來一個大樹根,可能是不太乾的緣故,還冒着縷縷濃煙,段爺爺時而吹着下邊燃着的棉花柴,時而轉過頭,用衣角擦下淚花花的眼角。“臘月火,親似嬤(娘)”儘管煙燻,火堆前還是人不見少。因爲還管飯,香氣撲鼻,吸引着我這不算數的小孩主動夾在大人中間推着鐵傢伙兩邊的木杆。記得菜是白菜燉粉條,偶爾還能在狼吞虎嚥的大人筷子縫隙中夾到一小塊顫巍巍的肥豬肉,喫到嘴裏那種味蕾的享受,嚥到肚子裏的那種愜意,難以言表。打井整整用了兩天一夜,日夜不停連軸轉。到了下管子時,是工地最沸騰的時刻,人們稱呼老薑的矮胖中年男子,和老父親一樣都是頭上箍條白羊肚毛巾兩道藍,是人羣中最顯眼的總指揮,只聽他可着嗓門大喊,“起”!“下(ha,方言)“左一點,再稍左一邊,下(ha)!”依稀是小石子,洋灰(水泥)合成粗得一人根本抱不住約莫一米高的管子在架子上徐徐落下。

        井終於打好了,大人們用青石條鋪在井口周圍,兩條鑿了圓眼矗立的大青石,插了一根好像是柏木的木頭,上方是個纏着好多圈繩子,圓圓的井軲轆。這不同於老村蔡家巷那口井,磚砌的井口小水也淺,以至於和婆婆拌嘴氣不過的小媳婦,拽着井繩下到井裏,在齊腰深的水面上哭嚎,庚喜叔下去把媳婦用井繩紮好,吆喝着上面人絞上來,他最後上來冒出頭時,兩手撐着井邊的青石,喫力地扭動着,爬出圓圓的井口,井口邊上一灘水跡。而這個井口是方的,如果兩個桶同時下去也可以彼此不挨。水也明顯較之深,當桶脫梁掉進水裏,不見蹤影,當人們用撈鉤在水裏左右搖愰,終於撈上來時,桶底有一層厚厚的淤泥。

      因爲老屋門口的井水深,所以八條巷的人越過七條巷到這裏絞水,所以井臺四周常圍着一羣坐在兩桶中間的扁擔上等待的人們。村裏不習慣如上海人那樣排隊,但前後順序彼此心知肚明,沒有因爲搶着絞水而發生口角甚至廝打的現象,相反,還有互相謙讓“你先絞,我不着急!”和“我也閒着,你絞吧。”,雖然沒有北京人那種“謝謝您啦!”的客套,但濃濃的鄉言裏透露着純樸的情。也有妯娌和姐妹擡水的,一個拄着木棍,一個靠着兩條矗立青石眼中的木頭上,靜聽人們的家長裏短,或打趣罵俏,或奇聞怪事,不時發出陣陣鬨笑。

      清晨和傍晚是絞水的最高峯,以至於住在北屋的我,常在拂曉中被外面“胡啦啦”(下)和“吱吱”(上)的井軲轆發出的響聲驚醒。桶到井底水面上,還要左右搖愰,聽到“咕嘟”的一聲,表示桶已沉底,不然打上來的可是半桶水,我常常因爲不着門道,打上來半桶水,遭到周圍人善意的譏笑,在大叔或大哥們指點下,終於絞上滿滿一桶水。井周圍沒有栽樹,但東邊葫蘆哥院子裏的樹蔭正好此時可供乘涼,所以夏季午時,葫蘆哥的牆角下常有人等待着。冬季絞水的人們是小心翼翼,無論是桶出井面輕輕一拉,還是擔上水桶兩手分抓桶梁,因水滴水成冰,地面上難免有滑倒的危險。每當下雪時,小腳勤的父親,閒不住的庚喜奶奶,不知幾次掃着井臺上的積雪,父親還催我掃井臺下路面的雪。我哈着凍得通紅的小手,看着冒着熱氣的井口被絞上來同樣冒熱氣的水桶,井口的棱沿上有滴水凍成厚厚的冰。我最佩服大冬天在井臺下面洗紅薯,蘿蔔的大嬸和大嫂們,儘管大鐵盆裏的水冒着熱氣,但用手搓着紅薯和蘿蔔,還不時用指甲摳,說不冷那時假的。看她們通紅的雙手不時哈氣的動作,我的心裏一陣透底涼。

      因爲我們下留村是移民新村,所以有着鄰村沒有的佈局整齊劃一,同樣寬的八條巷,以大街分爲左右,同樣中間空出一塊足有三分大的空地,同樣東邊是水井,同樣西邊是石碾,一年四季,都有與水井同樣光臨的人。一條蒙着眼罩的小毛驢,圍着圈不緊不慢地轉着,大嬸大嫂左手扶着碾杆,右用小笤帚隨着碾滾在大碾盤上不停地掃着穀物,辣椒角等。如果是碾韮花,必定在碾杆爬着一羣低頭撅屁股的小孩,在賣力地轉着圈推,吸引他們的是,最後把自家媽媽切成片的饃,在碾盤上滾上幾圈,用小鏟子把沾着綠色韮花的饃片放到碗裏,流着哈喇子的半拉小子,貪婪地咬上一口。

      大約是八七年的秋天吧,我們一家四口搬到新屋,女兒當時才幾個月,按水管路過的人們,到村裏罕見的凹字形新屋參觀,預示着老屋門旁那23載的井,完成了歷史使命而壽終正寢了。

    現在這口井早已和碾子遺址劃入庚喜叔的基地,那條通向五條巷人們打水的小巷尚在,因人跡罕至,庚喜叔砌院牆時破磚頭什麼的橫在途中,明顯也窄了不少。因爲搬到縣城,遷到運城,徙到上海,那口過時的井,也就逐漸印象淡漠了。

        偶爾從百度中搜索到農村老井的照片,不禁一陣唏噓。老屋門前那口說老不老的井,庚喜叔的老二劉光明把它填了嗎?

          2021年12月3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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