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他的地

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非•冲撞

四月份,姚家村的油菜花就开盛了。齐齐整整的一溜的黄,从后山脚下姚水根家前的一亩二分地一直延伸到村头,就连风里都漾着一股青草汁水的香气。

姚水根蹲在村头的电线柱下,半斜着身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叼了一支在嘴里,没点火,盯着对面的油菜花地发了会呆,烟不知不觉就被夹到了耳后根。在这当口,冷不丁地听到有女人压着声音在他耳边说话:“想清爽了伐?”姚水根一个激灵,转头一看,是自家女人翠芬。

翠芬眼尾长,嘴角翘,是个精明厉害的主。见自家男人呆愣样,甩手就在他大腿上一拍:“到底想清爽了伐!咋办办?”

怎么还上手了!姚水根左右瞧瞧没人,松了口气,指指对面的油菜花地。翠芬抻着脖子一瞧,嘿,阿三不是在嘛!拔腿就要往地边走。

“再忖忖看,咋么样讲好。”姚水根伸手一拉,翠芬差点摔一屁股,咬着牙齿横了他一眼,“死开,我就看看伊在做嗖西(他在做什么)。”

油菜花地和村道之间有个两米的落差,所以阿三在地里做什么,翠芬瞧得一清二楚。这家伙穿了件白色的汗背心,正唱着歌沿田埂绕圈圈。细听,“一亩良田呀种点嗖,种豆种稻油菜花咯”,翠芬的嘴角一咧,这歌怕不是阿三自己编的吧。再瞧那耳朵边上,还夹着一簇油菜花!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真是脑子晃浆了。

“阿三,来来来,阿婶问侬个问题。”翠芬蹲在村道边上招手,听上去就像是在逗谁家的小囡。

循着声音望过来的阿三见是自家婶娘,脸上登时咧出个大花,屁颠着就迎了过来。

因为油菜花地比村道矮,阿三得擡头,这一擡头不打紧,正好对准天上的太阳,一个喷嚏,清亮的口水和鼻涕喷了翠芬一脸。阿三赶忙用手胡乱帮着去擦,结果糊得更开了,气得翠芬“啪啪啪”连打了阿三好几下,再要发作时,想起了正事,又给笑上了:“阿三,阿婶问侬,阿婶家的地换侬的地,好伐啦?”怕他听不懂,又补了一句,“就这块地。”

蹲在后面的姚水根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啊,阿三如果肯换,村长交代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不要!不要!”谁知道阿三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两只手摆得几乎透不过风。

“为啥不要啊,阿婶家的地有一亩二,侬的地才九分,阿婶家的大啊,好种更多更多更多的油菜花。”连续三个更多,再配上手臂张开的动作,完全就是哄小囡的阵仗。“一亩二嘞!”这时姚水根也凑过来重复了一遍。

阿三看看翠芬,又看看姚水根,继续摇头:“阿婶阿叔家是……是山地,有捏多捏多石头,不开花的。”

姚水根和翠芬对视一眼,谁说阿三傻,这不精明着嘛,还知道山地不好开花。

“我跟侬讲,侬年纪轻,不懂,山地里种出来的油菜花多出油。侬阿叔家旧年打了100斤菜籽……”翠芬还要继续往下编,被姚水根拉住:“阿三啊,夜道去阿叔屋里厢吃夜饭,侬多米阿弟回来嘞。”

听了这话,阿三来了精神,眼睛瞪大,嘴巴嘟圆,点起头来像小鸡啄米。

姚水根拉着翠芬往家走,两人半道就吵了起来,什么叫做山地种出来的油菜花能多出油了?去年他家收了快100斤菜籽,才榨出28斤菜油,还没阿三的地出产多,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情况。同样的撒种施肥,差在哪里?连阿三都知道是地的问题。

“说瞎话咋了,侬那个傻侄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牢了,油盐进不去。我看侬这个阿叔也勿用场,村里多少人巴巴地等着那笔钱,这事要坏在侬手里,看他们今后咋么戳侬的脊梁骨!”几粒唾沫星子从翠芬的嘴里蹦到了姚水根的脸上,她又哼了一声,甩头往家去了。

这事给闹的!姚水根才想起来把夹在耳后的那根烟点了。他站在村口的泡桐树下,被那成片的金黄刺得晃眼,嘴里猛地吸进一口烟,呛咳得厉害,气得扔地上,用脚后跟来回旋了几下。

这事不好办,还是得再去村委办公室找村长姚新贵商量商量。

一路上碰到好几波人,说说笑笑的,姚水根一猜,他们准是从姚新贵那里签了字出来。要说同人不同命,真是没错。同在一块地界上讨生活,运气好坏差了噶许多。以前姚水根还觉得出门就是菜地,方便得很,现在看来自家那块地就是生不出蛋的小草鸡,除非镇上要把后山铲平,否则能遇到嗖好事?

走到姚新贵办公室门口,看到他正在打电话,听口气,电话那头应该是镇上的领导。姚水根不敢造次,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等到姚新贵挂了电话才贴着门敲了几下。

姚新贵擡头瞥了一眼,也不说请人进来坐,开口只问:“搞定了伐?”见水根一脸窘态,刚拿起来准备呷一口的搪瓷茶杯就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有几个日子了,咋会连个傻愣愣的阿三也弄不了?”

“葫芦山的盘山公路已经造好嘞,开过去就能见到海,一边是海,一边是山,多少好的位置!区里面打算把这条路打造成‘最美公路’,后面还会有各种配套上来,侬晓得伐?”姚新贵敲了敲桌子,眼睛瞪得像老牛,“这条路在阿拉村外头,如果填了外面这些地,造一条从村里直通的路,先不讲地可以赔偿,到时候旅游的人从四方来,侬随随便便在路边头卖点东西,哪个不来钞票?我这是跑了多少长时间赔了多少笑脸,才从区里争取来的,签个字就行的事情,嘎搞不灵清!”

姚水根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腰背绷直,听这个比自己年纪快要小上一轮的村长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通,脸上有点泛红,支支吾吾地接了话:“我那个侄子阿三傻是傻,却是个耿古的(认死理的),不太好弄。”

“忖忖办法嘛,只要签了字,后面都好说。我听说伊的钞票都是侬管的,这点家侬还当不了啊!”姚新贵在说到钞票两字的时候,对着姚水根挑了挑眉,姚水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让阿三签字按手印,对所有人都好。

姚水根从村委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页纸。纸很薄,只在左上角订了枚订书针。一想到在这份意向书上签字后,种了一辈子的地就不是他们的了,姚水根浑身就像小脚阿婆踢皮球,提不起劲。

最近几个月,村里一直有传言,地被拿走后会有一笔不小的赔偿款,饶是这样,姚水根在对着亮堂粗略读了纸上的内容之后,还是吃了一惊,每亩田竟然有八万元的赔偿!阿三的九分地那就是七万二,真是不少了。

阿三今年31岁,是他大哥姚亚平的儿子。其实他小时候并不傻,伶俐得很,六七岁开始就领着村里的一帮孩子上山下地,捉鱼摸虾。那时候,姚水根的儿子多米就是阿三的跟屁虫,兄弟俩在村子里没少惹事。阿三九岁那年,几个孩子一起去村口那条小河里游泳,多米身子没拉开,抽筋了,是阿三游过去硬把他拖回来的。当时多米圈着阿三的脖子,往下死命坠,等到大人赶到的时候,两人都呛了不少水。醒来后,阿三就有点痴痴傻傻,大概是因为溺水的时候脑子缺氧了。所以姚水根对阿三和大哥家一直心存愧疚,有什么好吃好穿好玩的也都先紧着那边,到后来大哥大嫂相继生病过世,他自然是把阿三当成了亲儿子。大嫂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钱全都交给了姚水根,预备以后给阿三娶房媳妇,好歹算是有个家。如今这么大的事,如果他这个阿叔非要做个主,村里也不会有什么闲话。但是,这地……

一路想着,不觉就到了家前的晒谷场,远远听到多米和阿三在院子里打闹。姚水根把捏在手里的两张纸叠得四四方方,放进了上衣的口袋。

跨进院门,就看到多米在前面跑,阿三在后面追,闹得正起劲。两兄弟都只穿了汗背心,露出来的肉,一个白嫩嫩,一个黑黝黝。翠芬手里拿着块毛巾,站在阶前大喊:“多米,别跟着阿三瞎闹,背上都是汗,姆妈给你擦一擦,别等下伤风了!”

姚水根站在院子里,多米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阿三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迟疑着也拍了一下。然后两只手背到身后,在阶前递给翠芬一个眼神,两人进屋去了。

到了吃饭时间,因为多了多米和阿三,餐桌上比平常要热闹好多。姚水根正寻思着怎么提起油菜花地的话头,那边厢,翠芬给两个孩子倒上酒后就说上了:“多米啊,侬说阿拉家里的地,以后侬阿爸年纪大了,弄不动了,咋办办呢?”

多米上高中去了镇上,上大学又去了杭州,工作内容和田啊地啊的也搭不上关系,细究起来,怕是连大葱和大蒜哪个是哪个都搞不灵清:“我咋晓得咋办办?我又不会种地。不对啊,我回来的时候听新贵阿叔说村里的地要被征用了。那就征用好了,不是还能赔点吗?”

姚水根喝了口米酒,嘴巴里都是大米的醇香,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大米是自己种出来的比较香呢,还是这酒原本就该香。没了地,没了田,以后怕也就没了这亲酿的酒了。想着这些,他叹口气:“征用是征用,不过阿拉家的靠不上,侬阿三阿哥那块地倒是能赔点。”

听了这话,多米更高兴了,搂着阿三的肩膀咧嘴笑着:“阿哥,这下好了,把地卖了,侬就不用老惦记着地里那点活儿,我带侬去杭州玩,好伐?”

阿三哪里搞得清楚状况,看见多米笑,他也陪着笑,还忙不迭地点头:“好呀,好呀。”

翠芬扳正阿三的身子,让他和自己对视,阿三没见过这么严肃的阿婶,嘻嘻笑了两下,赶紧闭了嘴。

“阿三啊,侬那块油菜花地,要被征用,就是,嗯,有人要买,给侬钱,侬把地给伊,侬说好伐?”翠芬尽量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达意思。

阿三应该听懂了,他想都没有想:“不卖!地咋卖卖?不卖。我还要种油菜呢!”

“油菜不值铜钿,侬种一年,最多也才能得50斤菜油,那才多少,去小店买买么好了呀,50斤菜油多少钞票?现在菜籽油的市价是15元,那就是750元,能做嗖西?”翠芬说完,看着阿三。阿三却还是那句话:“不卖!姆妈说了,守着地,吃饱饭。”

“吃饱饭?侬就会种油菜,侬吃的饭都是阿拉家种的稻,那么点菜籽油……”翠芬的话还没说完,姚水根一筷子甩在桌子上:“说这些做嗖西!”

姚水根平时是个软性子,冷不丁地发个火,餐桌上的几个人都被唬了一跳,没人再说话,一顿饭吃得不声不响。

农村的夜晚总是来得早一些,过了七八点,村道上就鲜有人了,偶尔有晚归的骑着自行车叮铃啷当地划过,倒显得愈发安静。姚水根睡不着,坐在阶前抽烟,红色一点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寂寞寥寥。

翠芬在多米的房间里给阿三打完地铺出来时,姚水根已经抽了五六根了。

“阿三和多米蛮长时间勿见,睡一处了。”见水根还是不搭腔,从晚饭开始憋下了不少气的翠芬就炸了,“侬个老头子,到底有嗖不爽快?黑着一张面孔,给嗖人看!”

姚水根吐出一口烟,把还剩半截的烟屁股直接摁在地上:“阿爹跟我讲,他十岁的时候,阿拉村子从山上迁下来,山上过不下去了,石头太多,水少,种什么都起不来,大家饿啊,守着一座山,还饿,男人没力气做工,女人没奶水喂小囡,只好下山来。下来之后,这里整一片都是荒地,到处都是比人还高的蓬草,去了草,翻了土,挖了渠,造了肥水坑。水田也好,干地也罢,经过多少双手,日头下面淌汗水,才有现在的光景。四月里种番薯,清明里南瓜、梅豆、茄子、蒲瓜,九十月份番薯可以收了,又能种上油菜,土啊地啊,只要肯花力气,就能吃上饭,从来勿会弄耸侬。侬看看,现在嘎,土地是越来越少了,前年子要修路,拿了一点,旧年子要造桥,又去了一点,阿爹留下来的五六亩只剩下阿拉家里和阿三手上的两亩一分,就这么点,我怕也是守勿牢嘞。”

翠芬起身拿起芦花扫帚,在姚水根的脚边来回划拉了几下:“走开,走开,香烟头邋遢了一地,忖了倒是多。我只晓得要给多米在杭州买套房,首付还差靠十万,侬拿得出来伐?让阿三交了地,阿拉先借用一下,问题就解决了。田啊地啊,它生不出钞票,有嗖用,屋后头留下几分地种点青菜吃吃么好了。再讲啦,阿拉年纪越来越大,地多也忙勿过来。”

接下来,两人都没话了,只有扫帚在地上划拉的刷刷声。烟头早就进了簸箕,也不知道在划拉什么。姚水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把扫帚,来来回回的。

“侬也做不了嗖西。”翠芬的最后一句话像铁锤锤在他心上。

第二天,阿三就被关了起来,关在多米的房间里。门是老式的门,不能从外面上锁,翠芬选了一条手指粗的塑料绳,在门环上绕了一圈系在堂屋的梁柱上。整个房子只有阿三一个人,姚水根和翠芬按照计划去了地里,而多米则被打发去了镇上买东西。

等到多米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时候,阿三正在屋里唱歌,“一亩良田呀种点嗖,种豆种稻油菜花咯”,隔着厚墙,歌声像锥子一样从门缝里钻出来,刺得多米有点鼻酸。

“阿哥,我来给侬开门!”多米试着去解绳结,他听到屋里厢阿三快步奔过来的脚步声。

阿三拍着门:“阿弟,来正好,阿婶忘记给我开门了。”

“他们……就是不想侬出去,侬都不知道油菜花地嗖样子了!”绳子被拉得太紧,多米试了几次打不开绳结,气地在绳子上绷了两下。

“油菜花?我的油菜花马上要出菜籽了,种嘞好伐啦?”阿三就会种油菜,说起油菜花就有精神头。

多米看阿三还没听明白,着急上火:“油菜统倒了,统倒了!”

“啊!侬讲嗖西?讲嗖西?”阿三用手捶打着门,“多米,快开门,快开门。我要去看看我的油菜。”

可是多米试了几次都打不开死结:“绳子解不开,解不开。咋办办?阿哥,我打不开这个死结,绷太紧了。”

“打不开,绳子打不开,打不开,咋办办,咋办办,”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用剪刀,用剪刀,阿叔的工具间有剪刀,咔嚓咔嚓,剪刀。阿弟快去,剪刀,咔嚓咔嚓。”

对,用剪刀,他怎么没想到,真是急糊涂了。翻找了十几分钟,多米才在昏暗的工具间里找出一把看上去还算锋利的剪刀,出来的时候又随手操起一根扁担。

塑料绳刚剪断,阿三就像炮弹一样朝着油菜花地射了出去。

沿着村道,放眼望去,原本齐齐整整一溜的黄色东秃了一块西秃了一块。两个男人正在阿三的田里拔油菜,拔下的油菜被当成垃圾坨在角落里,然后又在地里胡乱地插了点什么?看着像是树苗。多米手里拿着扁担,一边追着阿三跑,一边朝地里看,姆妈就站在田埂上,但到处都没有阿爸的身影。

“贼骨头!那(你们)偷我油菜!”阿三边跑边喊,擡起手指着地里的几个人骂。阿三地里的、附近其他人家地里的,那些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统统擡起了头。

阿三等不及下田埂,直接从村道上跳到自己的地里,抓住其中一人的手:“死烂皮,侬做嗖西!”被抓的人吃痛,但是阿三的力气又实在大,挣脱不了,只好向站在田埂上的翠芬求助。

“啊呀,好阿三,这块地卖掉嘞,不是侬的嘞。卖……掉嘞。”这话翠芬说得没什么底气,毕竟她是趁阿三睡着的时候,偷偷拿他手指按的手指印。

果然阿三听到“卖掉嘞”三个字,脸涨得通红,左右瞧瞧没什么东西可以上手,又蹿回村道上,兜住刚刚跑到的多米,从他手里夺过扁担,朝着翠芬就奔了过去,吓得这女人赶紧跳进隔壁姚水德家的地里,躲在姚水德身后:“侬个傻哈,还有胆子打大人啊,勿要被菩萨劈嘞。”阿三又调转枪头,开始撵着拔油菜的姚烂皮跑:“把油菜还给我!侬把油菜还给我!”

旁观的人笑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该拔的还在拔,该种的还在种,这场闹剧也以姚烂皮被阿三赶出他的地而告终。

这一天的剩下时间,阿三一直呆在地里。先是在还没有被拔掉的油菜旁站了个把小时,仔细地看着茎秆上已经抽出来的长角果,还是细细嫩嫩的,中间有一点点的鼓起,等不到一个月,花就该落了,这些长果子就完全露出来了。要在完全成熟前放倒,就在地里晾晒上十来天,等差不多干了,搬条小凳,铺上一层油纸,就可以开始搓菜籽了。紫黑色的小粒扑簌簌掉在油纸上,是阿三最喜欢听的声音。

“都……没了。还没到放倒的时候呢。”阿三蹲在已经被拔下的堆叠在一起的油菜前,呢喃了几句后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还在附近拔油菜的姚家村村民,统统直起腰,往阿三家的地看。这时候,沿着村道原本一溜的黄基本已经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被插得歪歪斜斜的橘子树苗。

“为什么要拔了油菜花,种上橘子树苗!”多米红着眼,正打算下地去安慰阿三,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一脸倦容的姚水根,就有点气愤。

姚水根叹口气:“还能为嗖?根据以往其他村的赔偿经验,一棵橘子树可以额外赔100块,是最划算的,不得使劲种嘛。”

“那能叫种嘛,不就随便插的吗?”

“有嗖关系哦,反正过几天,核完了赔偿的钞票,镇上就会来收地了。”

“一亩良田呀种点嗖,种豆种稻油菜花咯”,两人正说着,耳边传来阿三的歌声。傍晚的风夹杂着翻起来的新土的气味,到处都是陈年的腐臭。

镇上的人是带着翻土机来收的地。从最外面的二级公路到刚修好的最美公路,新种的橘子树苗被“哗哗哗”推倒。姚家村民们沿着村道站了几排,所有人都看着越来越近的翻土机,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一下子有点肃穆紧张,田地和人们好像都在等待一个结局。

如果不是多米喊了一句“阿哥呢”,大概也没有人会注意到阿三没在,当然即便知道他没在,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直到翻土机的轰鸣声忽然停下,一个穿着黄色工装的男人从机器上惊惧地跳下来,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姚家村民们才意识到阿三就躺在自己的油菜花地里。

站在第一排的多米、姚水根和烂皮率先跳了下去,然后是翠芬、村长姚新贵、村头的姚五六、隔壁邻居姚水德……所有人都是踩着阿三地里仅剩的几株油菜花过去的。略微鼓起来的长角果被踩断了,蹦出来的油菜籽还没有完全紫黑,嵌进黑褐色的地里,寻不见了;黄色的油菜花粘上了很多泥印子,只消两脚,花瓣的黄、茎秆的绿,以及爆出来的青色的汁水,就完完全全融进土的黑褐色里,浑成了一团。

阿三手里握着一截油菜花茎躺在黑黢黢的泥土上,把自己的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当歌声从他的口里传出来的时候,奔到翻土机钢轮前的所有人都眼见地松了一口气。

“一亩良田呀种点嗖,种豆种稻油菜花咯”,阿三拍拍屁股站起来,对着大家傻笑,“姆妈说了,守着地,吃饱饭。我的地,不能卖,要种油菜。”说完,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向后面幸存的几排油菜花,脸一下子就垮了,操起地上的扁担撵着一圈人跑开了:“嗖人!嗖人把我的油菜花踩了,我今年子收不到油菜籽了!”

姚新贵看着惊叫着四散逃开的人们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的阿三,摇了摇头:“这事怕要黄了。”

“咋说的?”看到多米跑了没几步就被阿三抓到,姚水根决定今后好好练练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烂脚农民出生,下了地,就该有农民的样子。

姚新贵觑了他一眼:“听说,有人举报阿拉村里人拿橘子树苗虚报赔偿款。这嗖人啊,搬石头砸自家脚。”又觑他一眼,“水根阿哥,这地算是守住了。往后的日子啊,可不好说,嗖人能改变得了呢?”

姚水根双手往身后一背,顺着田埂往村道上走,走了几步回头应了一句:“守住一回是一回嘞。”说完竟也唱起了那不着调的歌,飘忽飘忽地往家去了。

“一亩良田呀种点嗖,种豆种稻油菜花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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