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車窗外在飄着鵝毛大雪，車頂是呼嘯的風聲，我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閉上眼睛，卻怎麼都睡不着。
時間是——
2011年，2月11日，凌晨2點，除夕。
夜，冷寂的如被凝凍的空氣，彷彿整個世界已經被冰封、靜止。只有動態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
車廂裏已經傳出不太協調的呼吸聲，把夜的靜謐襯托的深邃而悠遠。
鄰座的手機鈴聲忽然想起，打亂了我某一刻凝神，思維也從混沌的狀態迴歸現實。
“喂，我快到了。還……還要十多分鐘吧……”
是一個姑娘清潤的聲音。
一種熟悉的感覺忽然電流般蔓延全身
……
【二】
姑娘，二十出頭的模樣，穿着雪白的羽絨服，扎着高馬尾，在車窗忽明忽暗的光影裏，我能看見她晶亮眸子裏的神采奕奕。
是什麼事情，能讓她抱着電話樂了半天？
在暗夜裏，在這個讓人寒冷和寂寞的除夕夜，我遇到了一個女孩，她的歡樂給了我莫名的悸動。
雖然，可能，她並不認識我。
並且，永遠不可能認識我吧。
車經過一個路口拐彎處，一陣顛簸，我慣性的前傾，額頭抵住的那扇玻璃，銅鐵一樣的堅硬。硌得我的腦袋嗡嗡響，女孩也順勢跌倒在我腿上。她擡起頭來第一次與我面面相覷。
她先是愣愣地看着我，過了好一會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對不起啊，姐姐。”
姐姐？
行吧。
“沒關係……”我便也笑了。
“你，一個人？”她看着我，黑亮的眸子裏顯得有一些不好意思。
“嗯，一個人。”
“哦，您是哪裏人？”
“清河縣人。”
“那，咱倆是老鄉耶！”
她興奮的笑了，我卻有點笑不出來。
她是那樣，和善，柔弱，善良，有一種幾乎讓人同情的，怯弱。
總是喜歡遷就他人的樣子。
車快進站時，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她緊張的不知道怎麼纔好，反覆平復了一下起伏的心情，深深的呼吸了幾次，還順帶理了理滑至耳旁的一綹頭髮。
用比我說話時還溫柔十分的話語。輕柔的說：“喂，我……我到了！”
【三】
車緩緩進站，這時，夜裏三點，外面的雪依然在下，冷風一下子灌入敞開的車門，呼嘯着穿透夜色，帶着雪花翻滾而入。
女孩大包小包，踉踉蹌蹌的走在我前面，我試圖幫忙，卻在人羣的推搡中漸落於人後。
厚厚的積雪淹沒了我單薄的鞋子，燈火璀璨的小城在白雪的包裹下異常美麗，如童話裏的仙境。
她去哪了？
我四處張望，卻看到一個小巧的身影，顫悠悠地往前跑，身上的包裹一蕩一蕩。我試圖追過去，卻在不遠處停住了腳步。
我愣住了，有個穿淺灰羽絨服的男孩，手裏持着一柄大傘，笑容淺淡，如歲月，鑄立的豐碑。
我看着她向他跑過去，如歡快的鳥兒，撲棱着翅膀，卻微賤而不自知。
他們並肩走着，大雪落在他們的頭頂、肩膀、腳下。她沒有再回頭，如果她此刻回頭，一定能看見我，正踩着他們在雪地裏留下的，那一串串腳印。
【四】
我走在南方小城一個深冬的尋常巷陌，街道上稀少人煙，也許是夜太深，也許是天太冷。
我裹緊單薄的呢大衣，壓低厚重的帽沿，腳下的積雪已經融化，可是北風還是呲溜地不斷往衣服裏鑽。
走了幾步，我停住了腳。
我呆呆的站住，從擦肩而過的人羣中及時抓住了那個淺白羽絨服的一角。
那人回頭看我，黑亮的眼睛如暗夜裏閃閃熠熠的星辰。
我用手把帽沿又拉了拉：“你跟我過來！”
那人莫名其妙的看了我好幾眼，好不容易掙脫了我鉗制他的胳膊。
“喂，你認錯人了吧？”
我索性拉開帽子，寒風一下子吹亂了我的長髮。
“她是誰？”旁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酸溜溜地扯着他的衣服問道。
他張大嘴巴啊了半天，才指着我半晌道：“你，你是，小憶？不，好像又不是。”
“別廢話，要不跟我走，要不……”我看了一眼旁邊撅着嘴的女孩。
那女孩眼神一暗，驚懼地推了一下他：“葉楓，這個姐姐找你有事，你們先聊着，回頭再聯繫。”
說完，她逃也似的離開了。
我冷笑數聲，邁開步伐，極速地往前走着。
葉楓緊隨而後，但是在一處暗角，他終是不肯再走。
“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否則我不會再跟你走的，真是莫名其妙。”
我回過頭，看着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男生，這個我愛過、恨過、痛過、傷過、卻最終放棄過，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放低聲音問。
“不知道。”他有點不耐煩，“不過，有點兒眼熟。”
“不錯，我就是小憶。”
葉楓一瞬間瞪大了眼睛，感覺到不可思議。
【五】
不錯。
我，就是小憶。
與那個在車上與我並肩而坐的女孩，我倆，是同一個人。
“你，別開玩笑。”葉楓徹底傻掉了，“那個傻丫頭，不，不可能像你這樣……你們不一樣。”
“對，就因爲她傻，她笨，所以你就可以隨意傷害她？”我憤怒地追問。
“不，不……”葉楓緩緩地往後退，腿卻像被定住一樣。
“你，有喜歡過她嗎？”我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種迫人的口氣問。
他知道撒不得謊，只好頹廢的低下頭，輕輕地搖了搖。
“混蛋！”胸中流淌着一股無名的火氣，頃刻間化作怨氣。
可是，沒有愛，何來的怨？
我已分不清，是愛是恨，是爲她，還是爲我。
【六】
2011年除夕夜，我從一輛大巴上下來，卻無心去領略如夢中飄逝過的風景。
因爲我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我知道，這可能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盯着前方雪地裏的兩個人，男生瘦削的背影，女生嬌小玲瓏的依傍，讓天地人間這白野茫茫裏，多了一份唯美。
我小心翼翼地一路尾隨，害怕這一切只是個夢，又好怕它不是一個夢。
兩個人一直默默無聞地走着，彷彿天地之間，萬物都不復存在。
他們都沒有發現一路尾隨的我。
走到一個賓館門口，男生停了下來，俯下身，在女生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直到他在她耳旁低語一聲：“晚安，寶貝。”
女生臉蛋紅紅的，伸手接過男生的行李箱，快速的轉身離去。
真是個傻姑娘，我的心裏竟然微微酸澀。
仰起頭望着城市上方璀璨的燈火。
可是歲月總沒那麼靜好，人生總是充滿遺憾，所以人世間纔是繽紛多姿的樣子吧。
【七】
“我問你，你把她送到賓館後，後來又去了哪裏？”我的語氣比冰冷的夜色更冷。
男生踟躕不安的撓撓頭：“沒…也沒…去哪，回…回家了吧？”
我盯住他躲避的目光，敏銳的捕捉到了他內心的慌亂。
“你送完她以後，轉身給了一個女生打了電話。”
“然後，你與她一起去吃了夜宵，看了電影，還……開了房……”
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紫漲着臉，不發一語。卻轉身試圖逃走。
“她都看見了！”
我的語氣透出悲憫，痛苦感同身受。
葉楓倒是平靜了，他轉過臉來，冷靜異常：“姐姐，我不知道你和小憶到底什麼關係，但是，我只想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感情是不能勉強的，我只把她當妹妹，ok?”
葉楓根本不相信我說的，他倒是更願意相信，我是小憶請來的說客。
“等等”我的聲音開始放軟，我感覺失落的小憶重又出現在我身上，“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葉楓聳了聳肩：“當然。”
“可是，她卻爲了你，爲了你，放棄了自己……”我情急之下，大聲喊道。
【八】
2011年的除夕深夜，少女小憶爲情自殺，吞食了一整瓶安眠藥，靜靜地躺在牀上等死。
“爲了這麼一個人，值嗎？”我看着牀上奄奄一息的她，漠然低語道。
她睜開眼睛，迷茫的看着我：“姐姐，怎麼是你？”
“我來救你。”我潸然一笑，風清雲淡。
她不語，只拿眼睛看我，那目光裏充滿了苦痛。
“值嗎？爲了這麼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
她忽然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知道你死後會發生什麼事嗎？”我平靜的說。
“你死後，你那臥病在牀的爺爺因爲悲傷過度，不久就去世了。”
“你媽，因爲思念你過度，哭到昏厥，從此落下眼疾，這一生都不能再流過多的淚，否則的話會導致失明。”
“你爸，因爲你，整日消沉，事業一落千丈，很快失業了。他的晚年，一直在懊悔中度過。”
“至於，你的那個他……”我頓了頓，此刻她原本暗淡無光的眼神漸漸起了生命之色。
“他很快便談了女朋友，女朋友很普通，還沒你一半可愛，但是他們很快便結婚、生子、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也過的淡然平和。”
“所以，不是你不夠好，只是你們沒有緣分。”
“所以，你願意爲這樣一個人，放棄你的所有？包括你的親人？包括你唯一生存的權利？”
她掙扎着想爬起來，可因爲沒有了力氣很快便軟軟地跌倒在牀。
“姐……姐姐，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此刻，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進來很多警察和醫護人員，還有，那個一臉驚慌失措的，葉楓。
【九】
我是夜遊魂。
據說，每一個將死之人身邊都會出現夜遊魂。
它們的作用就是喚醒那個自我放棄之人。
不過，也有自私的魂。
因爲魂魄與本體原屬於同一個生命，如果本體成功被喚醒，那麼，魂魄也就消失於人世。
我，雖然很留戀這個世間，但是，卻不是一個自私的鬼。
每個夜遊魂都有感知過去和預言未來的能力。
我清楚的知道，小憶在經歷過這段生死之後，會活的很好。
會有一個很愛她的人。
會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
一個很可愛的孩子。
和一個，雖然很平淡。
卻無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