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甕中之鱉-——讀《陸犯焉識》有感

      (通訊員:陳志飛)近來讀了一本嚴歌苓的小說,書名叫《陸犯焉識》,張藝謀導演曾經把它拍成電影,叫做《歸來》,是陳道明老師演的男主陸焉識,電影是很感人的,陳道明老師也把角色演得很好,但就是讓人覺得不夠。與小說相比,一百多分鐘的電影所表達的內容實在不夠,顯得歷史侷限於愛情,嚴歌苓的文字則是從這場浪子回頭的情愛中展現一段浩浩蕩蕩的歷史。

      從民國到抗日、到解放戰爭、到新中國到文革、再進入八十年代,《陸犯焉識》記錄了知識分子陸焉識一生的愛恨糾葛與人生起落,卻又不僅僅是陸焉識的跌宕起伏,更是一羣人的縮影,是一個時代、一個國家歷史的投射。

      小說的時間與空間是比較混亂的,插敘、倒敘的手法隨處可見,但這絲毫不影響作者對故事的敘述。這時我就不得不感嘆嚴歌苓筆力之老到,刻畫瑣碎細節而不覺囉嗦、敘述悲慘境遇又不顯悲情,時而圓滑,時而尖銳。大多數時候是銳利的,能夠一刀挑開時代留下的傷疤,所觸皆是鮮血淋漓的痛。

百無一用是書生。

      不可否認,主角陸焉識絕對是個極其有魅力的男人:一位高大英俊、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大學教授。作者從來不吝於讚美他的才華與外貌,他紳士大方而又多情,精通多國語言,能在腦內“盲寫”文稿並長久地保存……但嚴歌苓也從不會因此對他所要遭受的苦難筆下留情。

      縱觀其一生,陸焉識大多數時候是個追尋自由的囚徒。父親早逝,年輕的繼母用包辦婚姻給他縛上枷鎖,心軟令他敗下陣來,對自由的渴求又令他痛苦不堪。他只好逃往美國追尋他短暫的自在與快樂,回國之後,咄咄逼人的繼母與溫順寡言的妻子再次讓他喘不過氣來。這時,他是傳統婚姻封建餘俗的囚犯。

      幾年的留美生涯加深了他對自由平等的渴望,也使他體內文人傲骨的因子更加活躍。他不願在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鬥爭中站隊,卻被迫捲入文人互訐,名譽受損;戰爭時期,他隨學校遷往重慶,又因嘲諷當局與發表“不當言論”鋃鐺入獄,在監獄中呆了兩年;文革之際,莫名其妙地成了反革命,他滿嘴“個人選擇”的抗議與申辯只爲他帶來了更重的處決——無期徒刑。這時,他變成了真真正正的囚徒。

      因爲追求自由,他失去了自由,他對知識分子風骨與自由的苦苦追尋反而成了他的鐐銬。

      從重慶歸來,因爲他發表的一篇文章,好不容易留下的陸家老宅再一次面臨失去的風險,繼母的話實在令人觸動。“老早呢,覺得你沒用場好,心底不齷齪,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場的人都是有點下作的。現在看看,沒用場就是沒用場。”恩娘說。“中國是個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明這種機器發明那種機器,中國人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鬥。你不懂這個學問,你在中國就是個沒用場的人。”

      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們感嘆一個滿腹才華的知識分子在這個社會一文不值,毫無“用場”的同時,也驚見嚴歌苓竟如此清醒而大膽地借人物的口道出了這一事實。

      “人被生活變得鷙狠狼戾,生活被人薅得一片荒蕪。”

      在我看來,其實最精彩也是最殘酷的歲月還是陸焉識幾十年的勞改生活。他因申辯反革命罪行被判死刑,最終在妻子婉瑜獻身的代價下被改判無期,這是他一無所知的事,多麼可笑,也許他還認爲是他的申辯起了作用。他被送往了青海草原的勞改場,在這裏,風沙、飢餓、嚴寒如影隨形,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在死亡的威脅與飢餓的裹挾下,人的尊嚴與底線被無限降低,人性的善惡被無限放大。於是,我們看到了無數“鷙狠狼戾”的小人物。“從田鼠洞到徐大亨的腸子再到兩個老囚徒的胃,這點青稞搞亂了人和畜,生和死,攝取和排泄的關係。”因吞下過多生青稞而腸梗死亡的勞改犯徐大亨不知道,那些青稞最終也沒在他的屍體中腐爛,反而在另外兩個囚犯的腸胃內消化。少年殺人犯梁葫蘆,在發現母親和她姘頭偷喫快要餓死的弟妹們的口糧後,一怒之下將兩人砍得血肉模糊,被判了死刑。而在勞改場裏,爲了多得一份餐食,他把死去的囚犯僞裝成“臥病在牀”,而自己主動“照顧”,光明正大地私吞屬於死人的口糧。你也許無法想象,那些被扔掉的、裹在厚重襖子裏的屍體有時會偷偷地“變輕”。對一些事情,囚犯們選擇心照不宣,而在更多時候是互相揭發與折磨。正如莫言所說:“肚裏子有食,要臉要貌;肚子裏無食,沒羞沒臊”。然而現實可能只會更加殘酷。

      而在幾千裏外的上海,被批爲“敵屬”的妻子婉喻和孩子們亦在浩大的運動中煎熬,在聲討與輕視中艱難生存。這種情況在陸焉識逃獄之後更甚:因爲丈夫逃獄,妻子婉喻默默地將入黨申請書燒成灰燼和着水與淚喝下,因爲父親是政治犯,女兒丹鈺至今仍是“老姑娘”,兒子子燁無法與心愛的女孩結婚。在我看來,子燁是一個十分典型的人物。在他並無罪過,但因父親是一個政治犯,他情場職場雙失意。於是乎,他憤憤地成爲一個明哲保身、市儈圓滑而“有用場”的人。在文革結束,父親歸來後,他將整個家庭這半生的不幸都歸咎於父親陸焉識,把不甘和埋怨都宣泄在他身上,時刻提防再次被他所“害”。當他患了老年癡呆的母親駁斥道:“啥人害我?你心裏清爽”,他啞口無言。也許每個人心裏都清爽,但大家又都陷入一種祕而不宣的沉默中。

      我覺得,陸焉識此類知識分子對自由長久的追求固然令人動容,但真正觸及人心引發共鳴的,是那些如馮子燁、梁葫蘆一類變得“鷙狠狼戾”的小人物。他們並非是自己變成這樣的,是時代、是社會、是生活逼得他們不得不變成這樣。他們成了時代的甕中之鱉,成了陷進樹脂的螞蟻,成了即將溺斃的落水者,直至他們被裹挾着進入“面目可憎”的人羣中。在馮子燁害怕將來受到父親牽連而阻止父母復婚時,我們仍能看到他的餘痛,那段過去了的時光不僅僅只是一段回憶,更是一個烙印,一個永遠好不了的傷疤。所以每每看到這些不完美的小人物悲劇般的命運時,我的腦子裏就會跳出這句話--“人被生活變得鷙狠狼戾,生活被人薅得一片荒蕪”。

      我們都是時代的甕中之鱉。

                          (責任編輯: 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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