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卡(1204)

這種褐色、帶斑點、烏黑的尖嘴小鳥,爲什麼要在城市裏落居爲生,我想,一定有個生動並頗含哲理意味的故事。不過這故事只能虛構了。

這是羣精明的傢伙。賊頭賊腦,又機警,又多疑,似乎心眼兒極多,北方人稱它們爲“老家賊”。


它們從來不肯在金絲籠里美餐一頓精米細食,也不肯在鍍銀的鳥架上稍息片刻。如果捉它一隻,拴上繩子,它就要朝着明亮的窗子,一邊尖叫,一邊胡亂撲飛;飛累了,就垂下來,像一個秤錘,還張着嘴喘氣。第二天早上,它已經伸直腿,閉上眼死掉了。它沒有任何可馴性,因此它不是家禽。


它們不像燕子那樣,在人家屋檐下搭窩,而是築巢在高樓的犄角或者在光禿禿的大牆中間,脫落掉一兩塊磚的洞眼兒裏。在那兒,遠遠可見一些黃黃的草,五月間,便由那裏傳出雛雀兒一聲聲柔細的鳴叫。這些巢兒總是在離地很遠,又高又險,人手摸不到的地方。


經常同人打交道,它懂得人的惡意。只要飛進人的屋子,人們總是先把窗子關上,然後連撲帶打,跳上跳下,把它捉住,拿出去給孩子們玩弄。極少有人打開窗子放它飛去。因此,一輩輩麻雀傳下來的一個警句,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


麻雀生來就不相信人。它長着土的顏色,爲了混淆人的注意力。它活着,提心吊膽,沒有一刻得以安心。逆境中磨鍊出來的聰明,是它活下去的本領。它們幾千年來生活在人間,精明成了它們必備的本領。你看,所有麻雀不都是這樣嗎?春去秋來的候鳥黃鶯兒,每每經過城市都要折損一批,麻雀卻在人間活下來。


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躲閃人,不叫人接近它們,哪怕那個人並沒看見它,它也趕忙逃掉;它要在人間覓食,還要識破人們佈下的種種圈套,諸如支起的籮筐、掛在樹上的鐵夾子、張在空間的透明的網等,並且在這上邊、下邊、旁邊撒下一些香噴噴的米粒面渣。還有那些特別智巧的人發明的一種又一種奇特的新捕具。


有時地上有一粒遺落的米,亮晶晶的,那麼富於魅力地誘惑着它。它只能用飢渴的眼睛遠遠盯着它,卻沒有飛過去叼起來的勇氣。它盯着,叫着,然後騰身而去——因爲它看見了無關的東西在晃動,惹起它的疑心或警覺;或者無端端地害怕起來。它把自己嚇跑。這樣便經常失去飽腹的機會,同時也免除了一些可能的災難。


這種活在人間的鳥兒,長得細長精瘦,有一雙顯得過大的黑眼睛,目光卻十分銳利。由於時時提防人,反而要處處盯着人的一舉一動。腦袋彷彿一刻不停地轉動着,機警地左顧右盼;起飛的動作有如閃電,而且具有長久不息的飛行耐力。


它們總是喫不飽,需要往返不停地奔跑,而且見到東西就得快喫。有時卻不能喫,那是要叼回窩去餵飽羽毛未豐的雛雀兒。


雛雀長齊翅膀,剛剛學飛時,它們跌跌撞撞,落到地上,就有危險了。因此,大麻雀時常對它們發出警告。詩人們曾以爲鳥兒呢喃是一種開心的歌唱。實際上,麻雀一生的喊叫中,一半是對同伴發出的警戒的呼叫。這鳴叫裏包含着驚心和緊張。人可以把夜鶯兒的鳴叫學得亂真,卻永遠學不會這種生存在人間的小鳥的語言。


愉快的聲調是單純的,痛苦的聲音有時很奇特;喉嚨裏的音調容易仿效,心裏的聲響卻永遠無法模擬。


它們這樣勞碌奔波,只爲了不入籠中,而在各處野飛野跑。大多數鳥兒都習慣一方天地的籠中生活,用一身招徠人喜歡的羽翼,耍着花腔,換得溫飽。麻雀卻甘心在風風雨雨中,過着飢餓疲憊又擔驚受怕的日子。麻雀的天性如此,卻不能滿足人的喜好,凡是人不能餵養的鳥兒,都叫作“野鳥”。


但野鳥可以飛來飛去;可以直上雲端,徜徉在涼爽的雨雲邊;可以掠過鏡子一樣的水面;還可以站在鑽滿綠芽的春樹枝頭抖一抖疲乏的翅膀。可以像籠鳥們夢想的那樣。


到了冬天,人們關了窗子,把房內燒暖,麻雀更有一番艱辛,寒冽的風整天吹着它們。尤其是大雪蓋嚴大地,見不到食物,它們常常忍着飢腸餓肚,一串串落在人家院中晾衣繩上,瑟縮着頭,細細的腳給肚子的毛蓋着。北風吹着它們的胸脯,遠看像一個個褐色的絨球。同時它們的腦袋仍在不停地轉動,不失對周遭的警覺。


哎,朋友,如果你現在看見,一羣麻雀正在窗外一家樓頂燻黑的煙囪後邊一聲聲叫着,你會怎麼想呢?

——《麻雀》,摘自《世間生活》,馮驥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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