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代


三代


他也曾那样热烈地爱过,不加掩饰地完全袒露自己的心意,纯得如滚烫的沸水,把忧伤过成幸福,把誓言看得比命还重。他那时还那么年轻,无知大过教训,铁打的胳膊如弓如箭,心灵上依然稚拙,这本可以是优点,但在尘世中不是。他相信贫穷只是暂时的,被压迫没出路只是暂时的,漆黑的夜里还有星星,活人不能让一泡尿给憋死;所以还能放肆大笑,卸下扁担,倒头便能睡着。那一身洗白起皱、补丁片片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是神气的,干活时抽旱烟的片刻是神气的,那是他用菜刀细细切成丝的补药,磨平的胶鞋能把脚力箍得更牢。当他挥起斧头砍树的时候,那树倒地的阴影便成了他自己,看似一切充满希望,却用一生也走不过去。他啊他,有什么可供叹息的呢?


劳动创造了价值,劳动可以把一个人塑造得更好。


但,当我唱颂歌的时候,在办公室打字的时候,去台上演讲号召加油干的时候,内心里却再也不想回去当个农民。田园牧歌的诗意始终属于贵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汗滴禾下土,没有一天不是很努力地为温饱挣扎着,饱经自然真实的风霜,脸面和桂树皮一样,眼珠子老得快,是贵人美化的诗意里永远也无法茁壮变漂亮的人。


多年以后,父亲带着我回到了故乡贫瘠的村庄,一个叫做老保田的地方,他兴致勃勃地带我看山看田,对我讲他年轻时背打谷机滚落田头的故事,半夜起床去挡水分水和人打断锄头把子的故事,他点烟的模样是那么神气,只是烟再也不是从前抽的那一支了。父亲为了一个柿子用稻草包裹起来放水里去捂熟,每天都去翻看,结果被老鼠咬了手,他说他吃过红薯的根根,咽过谷子皮,生产队里好不容易杀了一头猪,小孩娃娃跑去等一碗汤,想耍个聪明偷舀一块骨头,却被个子大的小孩扇了一巴掌,抢了去。


父亲饶有兴味地去田间参加劳动,帮助我年近七十的姑父打禾,他捧起一扎稻禾,笑容满面,透着丰收的喜悦,让我给他拍照,并发了自己的朋友圈——文字是,体验生活打谷子。只有姑父与姑妈憋着嘴在照片的背景里暗暗流汗,吸着柴油打谷机的味道,不时咳嗽一声,到底是变得先进了一点点,而父亲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农民了。


我在看着挂于高堂之上爷爷奶奶的遗像时,在他们坟前烧纸钱时,想着他们在土泥巴屋进进出出的身影,养育出来的五个子女,为他们的岁月动容,为活着呐喊,为不公叹息,为某种秩序辩白,也为记忆倾泪。


对应某种社会身份来说,爷爷一生也走不出去,父亲出去了不想再回来;我,想回去却回不去。岁月更迭,曾经稚拙的爷爷,曾经稚拙的父亲,已悄无声息地传到了如今稚拙的我。世代都有不可逃避的苦难,世代的苦难并不相同。村上山坡的对面是一座三百米长的高架桥,离地五十米,飞驰的小车一冲而过,刷刷的声音被山稀释了,我知道,天还会亮,漆黑的夜里还有星星,我还得继续赶路,只是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有子孙。


朋友,关于生活,这样的隐喻与独白希望你们能看懂。


不老花魁/胡柳烟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