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記憶裏最後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樂 | 陳沖

母親走了。

接到病危通知時哥哥跟我說,媽媽等不到你隔離三週後出來了。那之後母親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堅持了一個禮拜,也許她在等我,這個想法讓我悲痛欲絕。

最後的日子,哥哥晝夜陪着母親一起煎熬,幾乎沒有睡覺。我在大洋的另一邊無能爲力,我能看見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親的牀邊,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牀邊,拉住她的手。

此生第一個愛我的,也是我第一個愛的人在水深火熱中受難,我卻沒有在她身邊。人怎麼可能從這樣的遺憾中走出來?

母親在今年二月被確診爲淋巴癌,我於大年三十傍晚趕到上海。五月底我離開的時候,她挺過了化療,病情好轉了不少。中秋節母親還跟幾位老同學們聚了會,照片上她笑容滿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嚴重感染和輕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飛回上海。萬萬沒想到我剛離開她三週,她就走了。

最後一次跟母親一起,我們並排坐在病房裏,我在用手機匆匆忙忙給人回郵件,餘光裏,我感覺母親在看着我,就跟她說,這是工作,我馬上就好了。她開始輕輕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撫我,唱起一首搖籃曲:“睡吧,小寶貝,你的啊媽媽就在身邊,夢中你會得到禮物,糖啊餅乾啊隨你挑選,等你睡了,我就帶你去到天宮……”她拍我的手因風溼關節炎變了形,卻仍然那麼溫柔,我眼睛溼潤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機跟她一起哼唱。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歲,躺在父母的牀上,昏暗的光線裏母親的輪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溫度、氣息和輕柔的歌聲在迴旋…… 那令人迷幻的時刻,是我最早的對美的體驗。另一個兒時的幸福記憶是母親爲我挖耳朵。我們坐在大牀上,母親附在我的身邊,一隻手輕輕把我耳朵拉高,另一隻手用一把竹子的耳耙子全神貫注地掏。她的動作很輕,弄得我很癢,但是我無比享受那些時刻她給我的百分之一百的關注。

後來文革開始了,母親變得憂傷,走過我的時候好像沒有看到我。見她這樣,我也會憂傷起來。偶爾母親在快樂些的時候,會爲我和哥哥剪紙、疊紙工、做動畫。她會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摺疊以後用剪刀剪,再打開時就出現一長串牽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們爲小人畫臉、上色;她會用紙疊出層出不窮的飛禽走獸、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們編成奇妙的童話故事;她還會讓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疊兩寸的方塊紙,她在每一張上畫上一個男孩和一隻皮球,然後拿起那疊紙,用拇指跟洗牌那樣撥弄,一個孩子在拍皮球的動畫就奇蹟般地出現了。

一位母親過去的同學和同事告訴我,你媽媽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創造性思維。她一分配到教研組就把“傳出神經系統藥理”編成一本劇本,跟另外一位同學合作拍了一部動畫片。因爲拍得好,所以後來在全中國使用。也許我長大後對用聲畫講故事的興趣,就是母親從小在我心靈裏播下的種子。

我和哥哥都喜歡跟母親聊天,不在一起的時候常跟她煲電話粥。她會跟我講正在彈的曲子或者閱讀的書籍。母親的閱讀範圍很廣,中文、英文的書都讀得很多——從醫學文獻到暢銷小說,無奇不有。父母家中,有兩面牆都是書架。她七十八、九歲的時候,讀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感到震驚和興奮,在電話裏感嘆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本書能夠這樣寫人的本質,這樣寫慾望,人真是一個悲劇動物啊。我聽了啞口無言,同時也覺得驕傲——不是每個人的老媽讀完《洛麗塔》都會有這樣精闢的反應的。慢慢的,隨着母親失憶症的加深,我們的電話就越打越短,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問,你幾時回來啊?聊了幾句後她又會問,你幾時回來啊?

母親非常期待看見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時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時候,她常說,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這裏把時間都浪費掉了。我會說,我就是來陪你的,沒有工作。她又會突然爲我擔心,說,怎麼會沒有工作了呢?沒有工作你怎麼辦?母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在爲孩子着想。有一次,父親交完一筆昂貴的治療費用後,說起他在用哥哥的錢付日常生活費,本來神志恍惚的母親突然睜開眼睛,嚴厲地說,你怎麼可以用陳川的錢?我不要治病了,這樣治療一點意義也沒有。父親說,這是暫時的,我去了銀行就會還給他的。她這才放心。

大約從八年前開始,母親漸漸失憶,我就覺得在漸漸地失去她。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這兩樣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我們喫喝拉撒睡,供養着軀體,讓記憶和時間有落腳的地方。老年性失憶是沒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親過85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們知道她最喜歡唱蘇聯和美國的老歌,就在手機裏放了音樂讓她唱。母親樂感很好,有一副美麗的歌喉,85歲仍然音準,英文和俄文的發音也字正腔圓。午飯的時候,她完全忘記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着那些調子,非常快樂。也許記憶裏最後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樂。

音樂是母親與記憶之間的紐帶,只要有力氣的時候她就不停地唱,二十年代的愛爾蘭民歌、三四十年代的中美流行歌、五十年代的蘇聯歌、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革命歌曲,她輪番唱。讓我聯想到美國電影裏看到的,那些路邊咖啡店、酒吧或者檯球室裏的老式點唱機,你投一枚硬幣選一首歌,它就開始唱。有幾次她跟我說,這支歌你會的,我們一起唱。我說,還是你唱我欣賞吧,我走音,太難聽了。她說,這樣正好,我們雙重唱好了。她是個有幽默感的人。

我手機裏面存有上百條母親唱歌彈琴的錄像。也許我一直在下意識地企圖留住她,或者在爲終將的失去做心理準備。

我打開母親15年前鋼琴演奏的錄像,那是東方電視臺《精彩老朋友》轉播的一場鋼琴比賽,評委是孔祥東,劉詩昆,陳剛,石叔誠和蘇彬。初賽時母親彈了《夜鶯》,總分爲99.256,決賽時她彈了《聖母頌》,總分爲98.866,得了老年組的第一名。母親沒有爲任何人表演,就跟在家裏彈琴那樣認真和虔誠,只爲了自己和上帝,爲了欣喜和淨化。觀衆的掌聲突然把她拉回現場,評委給分時她靦腆地笑了。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每次我誇獎她唱的好或者彈得好,她都會這樣臉紅地笑。最近有人問我對正在流行的“少女感”一詞有什麼想法,人們是指皮膚的光潔和皮下的膠原蛋白,可我一聽到那個詞,馬上想到母親,她那不可腐蝕的純潔和真,比我見過的許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我爲了瞭解母親的失憶症,買了一本哥倫比亞大學腦神經專家寫的《錯亂的頭腦》,我從書裏得知母親的失憶是大腦海馬體的萎縮,而人的情緒產生於杏仁核——大腦的另一個部位部位。但是我更願意想象,愛和音樂是儲存在海馬體、杏仁核以外的一個神祕地帶,跟靈魂和夢在一起。我更願想象母親去了那個美麗的維度……

……近近遠遠的記憶圍繞着我,像無數個螢火蟲在黑夜裏閃爍,每一隻都是母親的靈魂。

眼淚這麼滾燙,文字這麼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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