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文章,歡迎閱讀,抄襲洗稿必究)
文|諸神的恩寵
李碧華是香港公認的才女。
上世紀90年代初,她的小說《青蛇》被徐克看中,拍成同名電影。
小時候看這部電影時,只覺得青白二蛇太美,武打特技太炫,是部好片。
幾個月前重看粵語版《青蛇》,才發現過去看的是刪減版。而被刪減的那幾秒鐘,纔是全片精華。
於是順藤摸瓜,又看了李碧華的《青蛇》原著。對比小說和電影,發現了幾處有意思的地方。
第一,小說裏,青蛇是第一主角。而電影裏,第一主角則變成了法海。
第二,小說結尾,青白二蛇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社會。最終,白蛇棄青蛇而去,留青蛇獨自回味過去。電影結尾,白蛇死去,青蛇躍入海中消失。
第三,小說和電影的主題有差異。小說在講人性的複雜多變及愛情的虛無,全篇突出一個“情”字。電影在講執着對人的影響,全片突出的是“破除我執”。
電影裏,除了許仙,每個角色都有着極其強大的執念。
而這些執念,最終也反噬了他們自身。
01白素貞:一心想做“人”,反而做不了“人”
人身難得。
白蛇修煉千年,只爲做個普通女子,過平凡的生活。
這是她的執念。
爲了變成人,她付出了巨大代價。
比如,天天被太陽炙曬以求血變暖;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堅持直立行走等。
而僅有這些,還不夠,她還要付出真愛。
看到許仙的第一眼,她就愛上了他,原因“一半因爲人,一半因爲色。”
許仙是個真實的人。
他沒有法力,懦弱無能。但在白蛇眼裏,這些全成了優點,甚至還成了夫妻間的情趣。
和許仙在一起後,白蛇處處以“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她堅信,婚姻就要從一而終。所以,無論許仙后來怎麼辜負她,她始終不願放棄這段感情。
比如,小說裏,法海和許仙的合謀逼白蛇喝下雄黃酒,白蛇明知這一切,卻“仍像賭徒一樣,喝下了酒”。
再比如,許仙主動上金山寺後,白蛇百般袒護他,覺得他只是被法海利用,錯不在他。
水漫金山後,白蛇苦苦哀求法海放出許仙。理由是,“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此時的白蛇,已經從蛇變成了人。她不僅有了人的七情六慾,還有了做人的責任感。
她深愛着許仙,始終不願承認許仙的無情,更不願承認自己看錯了人。
生死之際,她才幡然醒悟。
她對青蛇說:“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隨後,她匍匐在地,現出原形,甘願被鎮雷峯塔。
白蛇被許仙的色相所惑,執着於做一個真正的人。
她自以爲已經看懂了“人”。其實,她看懂的只是皮毛。
即便後來她看到了許仙的虛僞和狡猾,她也依然選擇性失明,還是處處維護許仙。
其實,這不難理解。
因爲她一旦否定了“人”(即肯定了人性的陰暗面),就等於否定了自己的千年修行。那樣的話,她豈不是要淪爲笑話。
所以,她纔要無原則地維護許仙,無原則地維護“人”。
其實,她真正維護的,不是許仙,也不是“人”,而是她千年修行的成果。
02青蛇:越怕失去,越會失去
青蛇古靈精怪,性如烈火,決絕灑脫。
唯有面對白蛇時,她纔會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因爲白蛇曾救她一命,從此她對白蛇“近乎於討好”。她覺得,“白蛇不要她,她的生命便會枯萎”。
青蛇最怕失去白蛇。這是她的執念。
電影裏,她幾次從夢中驚醒,驚恐地喊出“姐姐不要離開我”。
相比白蛇的多情,青蛇保留了冷血動物的清醒。她從一開始就看穿人類的本質。
她說:“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言下之意,是在提醒白蛇:聽我一句勸,別愛上人類,否則你會變得不幸。
然而,白蛇色迷心竅,一見許仙,就認定了他。青蛇慫恿她上前表白。她卻說,自己不能如此輕賤。
青蛇很不理解,上前表白,怎麼就成了輕賤自己?
她心想:“你是一條幹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麼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眼見白蛇深陷情網,青蛇想:“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她鄭重地告誡自己:“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後來,她勾引許仙,是對白蛇的挑釁,也是對她的保護。
她想,一旦許仙對白蛇不忠,她就立刻告訴白蛇,好叫她早些醒悟——人,是靠不住的!
然而,白蛇並不領情,反而對青蛇起了疑心。
爲了一個許仙,姐妹倆劍拔弩張。
此時,白蛇卻告訴青蛇,自己已然懷孕,不可能再回山修煉了。
青蛇聽完,呆在原地,淚如雨下。
見白蛇已經認命,青蛇對月發誓,自己永遠不會愛許仙。她還逼着許仙發毒誓,永遠不能辜負白蛇。
白蛇被鎮雷峯塔後,青蛇提劍直刺許仙,結果了他的性命。
青蛇的執着,僅限於白蛇。
對白蛇以外的人,她看得很透。她根本不稀罕人間,甚至覺得人間鄙俗。
對於愛情,她看得很透。
她覺得,每個女人都應該爲自己打算。愛情這場遊戲裏,很難有真正的贏家,大概率是雙輸。
03許仙:真正的“人”,本就虛僞善變
尼采說:“人是一種複雜的,善變的,狡猾的,愛說謊的動物。”
按這個標準,許仙,是個真正的人。
電影裏,他是迂腐的教書先生,不許學生戀愛,甚至要棒打鴛鴦。
然而真實的許仙,狡猾,好色,善變。
小說裏,他很早就知道青白二蛇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拆穿。正如他自己所說:“人類最會懂得保護自己了。”
和白蛇在一起後,他又見異思遷,想帶着青蛇私奔。
遭法海強行剃髮時,他瘋狂掙扎。他說自己不想出家,他就喜歡沉迷女色,那些和尚是在妒忌自己。
諷刺的是,就是這麼一個人,白蛇卻認定他是“老實人”,甘願爲他上刀山下火海。
相比白蛇心中理想化的“人”,許仙才是真實的“人”,他具備人的一切弱點。
04法海:執念是最大的魔
法海不是高僧。他內心很擰巴。
影片一開頭,蜘蛛精幻化的老僧在林間奔跑。
法海假裝自己也是得道的妖精,用卑鄙的方式逼迫蜘蛛精入套。
只有兩百年道行的蜘蛛精,隨後輕輕鬆鬆就被法海降服。蜘蛛精從未作惡,他苦苦哀求法海饒其一命。
法海聽後毫不動容,乾淨利落地把它鎮在涼亭之下。
這時的法海,還沒有悟道。他把鎮妖看做自己一生的使命,甚至爲了鎮妖而鎮妖。
然而,表面正經的法海,內心卻住着魔。
魔有兩個,一是色慾,一是鎮妖的執念。
電影剛開始就暗示了,法海內心並不清淨。那羣外形醜陋的妖怪,正是他內心色慾的顯化。
而電影的高潮,出現在青蛇色誘法海一幕。
法海雙腿盤坐於河中,閉目合什。青蛇緩緩脫去上衣,慢慢靠近法海。
法海意識到青蛇想色誘自己,便說:“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不過,他大概沒料到青蛇的魅功有多厲害。
青蛇不斷誘惑法海。法海心性大亂,心跳越來越快,眼看就要把持不住。
最後他拼盡全力,推開青蛇,大吼一聲“妖孽!來壞我修行!”
兩人打鬥中,青蛇趁法海不備,伸手向對方下體抓去(這一幕,是整部電影的高潮,通行版本卻刪掉了)。
隨後,青蛇意味深長地笑了。
眼見青蛇詭計得逞,法海又羞又怒。
他,破戒了。
青蛇用一個小動作,就證明了法海修行的虛僞。
電影結尾,青蛇躍入海中,法海抱着嬰孩,看着海上的浮屍,不勝唏噓。
小說的結尾卻不是這樣的。
法海鎮壓白蛇後,沉默良久,最後選擇放過青蛇,讓她抱着嬰孩走了。
此時的法海,終於破除執着,大徹大悟了。
收服蜘蛛精時,他尚未悟道。那時的他,執着於鎮妖,毫無人情可言。
然而,這種刻板的鎮妖法,並不是佛家所倡導的。
沒有慈悲心,鎮再多妖,也成不了佛。
水漫金山後,眼見人間各種慘象,法海才真正升起慈悲心。
他第一次知道,娑婆世界,衆生皆有情。
於是,他先是放走青蛇,又掀開涼亭,放出了蜘蛛精。
此時的法海,才真正悟道。
05李碧華與徐克:兩種表達,殊途同歸
《青蛇》的小說和電影的主題略有差異,我想可能是源於創作者性別的不同。
李碧華是女性,更擅長從女性視角去觀察,最終她選擇寫“情”。
於是,我們能從她的文字裏看到現代女性對愛情的反思。
比如青蛇的這兩段內心獨白——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擡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這兩段文字,很有張愛玲的遺風,足見李碧華本人對張愛玲的欣賞與深愛。
徐克是男性,更擅長從男性視角去觀察,他把電影重心錨定在了“事業”上。
於是,電影裏法海成了第一主角,而他的“事業”,就是“鎮妖大業”。
徹悟後,法海用自己的話解釋了《金剛經》裏的名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說:“所謂色相,皆屬虛幻——好比純淨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這次看電影裏時,有一種感覺。電影裏其實只有一個角色,那就是法海。其他人,不過都是他頭腦裏的幻象罷了。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我執着,正如電影裏,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執着。
白蛇的執念,是從蛇變成真正的人;
青蛇的執念,是永遠不被白蛇拋棄;
法海的執念,是斬妖除魔,修成正果。
其實,小說作者李碧華自己,也有着強大的執念。
小說《霸王別姬》《潘金蓮之前世今生》《青蛇》的結尾,都刻意把時空定格在了那極其特殊的十年。
那十年,是人性的照妖鏡,更有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黑暗與恐怖。
與它相比,《青蛇》裏的妖魔鬼怪,都不值一提。
果然,世界上最醜惡的,還是人心。
(全文完)
作者介紹:諸神的恩寵,寫作者,多平臺簽約作者。本文爲原創文章,抄襲或洗稿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