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春色宮牆柳

此文系【簡村夜話】專題推薦,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句詩詞,一段故事

這是一段耳熟能詳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我從小到大都熟悉的詩人,還記得兒時某個晨霧瀰漫的清晨,我穿過一大片薔薇花田,田間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小路上開滿了某些不知名的小野花。然後我會看到花田裏的爺爺正戴着草帽坐在一張藤椅上,讀着那首《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會問爺爺,誰是陸游啊?

爺爺說,一個詩人,一個有氣節的詩人。

所以陸游在我兒時的記憶裏,一直是一個英雄豪傑的形象。但是直到後來讀到《釵頭鳳》,才知道原來大詩人對待愛情是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既放不下又提不起,結果,白白糟踐了唐婉。

唐婉,陸游的表妹,他們相識於兩小無猜,相知於豆蔻年華。

兒時,他在窗前讀書。滿眼都是字,心裏卻想着對窗那個梳着雙髻,面露紅暈的姑娘。她托腮含笑,有時故意朝他做鬼臉,無意間被大人逮個正着就各自正襟危坐。他念他的四書五經。她秀她的精巧女紅。

18歲那年,他掀開她的紅蓋頭,燭影搖紅裏,她美的如那畫中的仙子,執手相對間,彷彿時間也爲彼此停住了。

後來,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常常膩在幸福裏,你儂我儂間,忘記了歲月匆匆年華渺渺。只知舞文弄墨,蹉跎時光。

陸母看不下去了,她的兒子是要功名利祿世襲功勳的。自從這個女人進了家門,兒子就從來沒有看過一天正經的書,整日裏遊手好閒,吟詩作對,描紅畫眉的。這個媳婦,模樣兒雖俊俏,也是她本家內侄無可挑剔,但是若要因她而毀了兒子,百年之後,她有何顏面去見陸家的列祖列宗?

自從存了這個心事,她怎麼看唐婉怎麼不順眼。直到他們成婚三年,唐婉的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於是尋遍了名醫診治,才知道原來媳婦得了不育之症。

唐婉知道後,終日以淚洗面,一個女人若不能做母親,對她的打擊無疑是毀天滅地的,陸游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輕輕的擁過唐婉,在她耳旁一遍一遍的低喃:"沒關係,沒關係,有你就夠了,我們不要孩子,不要孩子。"

畢竟還年輕,畢竟那些海誓山盟聽起來是那麼動聽,畢竟他們也以爲,只要相愛,就什麼都壓不倒。

在陸母無數次爲他納妾卻被他無數次退回之後。陸母不得不強加干涉,一紙休書,落在了正在窗前讀書的兒子案上。

"休了她,要不然爲娘就剃光了頭髮去寺裏修行,要她還是要我,你選擇吧!"

陸游震驚了許久,他目光暗啞、表情呆滯,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白紙黑字,忽然手中書本滑落,"趴"的一聲恍然醒悟過來。他站起身來,然後直直的跪在地上:"母親這樣逼兒子,是存心讓兒子萬劫不復嗎?"

陸母面上平靜如水,實則內心則驚恐萬分,沒想到哇,那個女人竟然已經讓兒子魔怔如此了,看來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長痛不如短痛,若今日不狠心,必將後患無窮。

"來人……"陸母吩咐道,"給我整理好行裝,明兒我便離開陸家,給他們小兩口騰地兒……"

陸母最後一眼看了看匍匐在地泣不成聲的陸游,轉身狠心離去,一步,兩步,直到走到自己的寢室門口,心也冷了半截,這個兒子啊,最聽話,從小到大,未曾忤逆過自己,而今啊,卻爲了一個女人來如此傷害自己,真是,真是兒大欺母啊。

夜裏雨疏風驟,小雨不停敲打着窗子,夜風嗚咽不已,雷聲轟鳴,雨勢也越來越大。陸母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直到小丫頭忽然推門跑進來告訴她:"老夫人,少爺一直在外跪着呢。"

她才驚覺起身,推開門。只見他直直跪在她的房門口,大雨傾盆,讓他原本就瘦削的身子更加顯得單薄,雨水順着他濃墨的黑髮和睫毛直直滴下來,他卻倔強的推開不停拿傘給他遮雨的丫頭。

陸母一瞬間心疼不已,唉,爲何要逼他?他不要功名就不要了罷,他喜歡那個丫頭就喜歡吧,何苦逼他,何苦呢?

正待開口。

陸游卻先開了口,只見他雙手平放在額前,再次俯身拜倒在地:"母親大人,孩兒休書已寫,還望母親大人息怒,從此兒子只兢兢業業,讀書上進,考取功名,不負母親恩情。"

他是這樣想的,先將婉兒送回舅舅家,等他功成名就之時再把婉兒娶回來,這樣既不負母親,也對得起婉兒。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兩全之策了。

可能,還是年輕。

有些事情,並非看起來那麼簡單,做起來那麼容易的。

在與婉兒分開的那段日子,他不知她回到孃家的遭遇。原本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這唐婉嫁去陸府剛滿三年,卻因不育之症被婆家遣退。

爹孃的冷落,哥嫂的白眼,日日夜夜的煎熬,把一個堂堂千金小姐折磨的奄奄一息。而那個男人,那個承諾過要來接自己的男人卻始終沒有了消息。

二月已過三月來,人間春日又重回,萬物都好,只是,我不好。

直到,有一天,母親一臉心事重重的來找她。說有位公子來提親,讓她去前廳見一面。沒等母親說完她便放下手中的書卷飛奔到前廳。

那個男子同樣的身材高大,同樣的烏髮垂肩,清瘦的背影在晨曦的第一道光線裏鍍上了一層金邊,仿若是他,卻,不是他。

她不由得連退數步,感到絕望又難過。

男子名喚趙士程,對江南才女唐婉仰慕已久,偶然邂逅,只覺佳人眉間輕愁淡淡,他知她被陸府休棄,也知她處境尷尬,關於她的一切,他全都知曉。

他來解救她於水火,而她卻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時,萬念俱灰。

不管怎樣,婚姻大事從來都由不得她。這是她第二次坐上喜驕,卻不知喜從何來。

婚後,相公對她很好,甚至,比表哥對自己還好。

不久,她就聽聞陸府公子落榜的消息,不久,又聽說他續娶了王家的小姐。

山盟雖在,可已付落花隨水流了罷。

不久,她就病倒了。

趙士程日日夜夜不眠不休衣不解帶照顧着她,她不是不感動,卻也只剩感動,不是不愛他,是一顆心早已空了,裝不下萬物,包括他。

那日,她病稍好些了。忽發奇想去沈園逛逛,如果她知道表哥也會去,她一定會繞道而行吧。

兩個有情人時隔多年再次重逢,他憔悴了不少,仕途的坎坷加上生活的波折讓這個不過而立之年的男子早生了華髮。

她也不復從前,不再是那個明媚,活潑,可愛,爽朗的婉兒妹妹了,而今她是趙氏夫人,還是美,只是美的失了魂魄,如那淡漠的沒有靈魂的畫中人。

他有些心疼,心疼到落淚,新婚的妻子王氏趕忙走上來攙扶他。

趙士程爲了緩解尷尬,只匆匆寒暄幾句便牽起她的手,從陸游夫婦前面而過,他們之間只有一步之遙時,他忽然產生了一股衝動,想快速抓住她的手,告訴她這麼多年掙扎與無可奈何,讓她知道,他也很痛,很痛。

可是他伸了伸手只抓住了一縷風。

眼看着自己最心愛的女子漸行漸遠,他眼中再忍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胸中有口悶氣快把他撐爆了,打發走了王氏,他一個人失魂落魄般流連在她曾駐足過的地方,久久不願離去。

刻在沈園牆壁上的《釵頭鳳》。受過千年風吹雨打,依然刻骨銘心。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幾個月後,唐婉再遊沈園發現了陸游留給她的詩,頓時胸口鬱結,血氣上湧,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回去不久後,她便一病不起,鬱鬱而終,年僅28歲。

唐婉離開後,陸游的詩裏便少了許多柔情,多了大義和天下。他把天下,把大宋填滿自己的餘生,不再留戀任何一人。

只到85歲故去時。他也只是大義凜然的寫了首《示兒》,可能他不記得了吧?

沈園裏他曾留下的那首詞旁邊,有她給他的絕筆,許了來生來世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兌現承諾——接她回家。

                《釵頭鳳》
                                      宋.唐婉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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