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及其他


读书日,推荐一本最新翻译的《西西弗神话》。中文世界里有很多个译本的《西西弗神话》,不用说,它足以证明加缪的魅力跨越时空。

既然这么多,为什么还要翻译?

袁筱一的导读里说:“《西西弗神话》已经有若干个版本,仅我读过的就有专攻法国哲学的杜小真先生的版本,文字洒脱的李玉民先生的版本,以及译风严谨、一向在准确与优美之间应付自如的郭宏安先生的版本。……时间流逝,加缪在他的种种形式的艺术创造中所提出的问题却越来越值得我们严肃对待,并且空间之大,一个译者难以穷尽。”

最先,读过杜小真的译文之后,会有这样的感觉:袁筱一的译文就像是有上下文联系的一个紧致的文本,从第一句话开始,因果明细,也更像是推理。还有,更为得当的是,每个章节后都附有详注。所以,作为一个自足的系统,是很好阅读的西西弗神话。

而且是抱轻松的阅读感受。比如,她说:“1940年2月,加缪完成了《局外人》。他在构思下一部关于‘瘟疫或者探险’的小说,同时也在写后来成为《西西弗神话》的随笔,主题是荒诞。”也就开宗明义地认为这本书其实是一部随笔,不是哲学著作,因而阅读感不要字斟句酌,无需焦灼。在这里,加缪最重要的的一个“荒谬三角”也被提出,她让读者更加注意的还有与之对应的“反抗三角”。

作为随笔,这样来交待一段把两个三角联系起来的论说十分有趣,也就是第一节最后一段的文字,随笔体的富于逻辑的:

卡尔•雅思贝尔斯在发现根本不可能构建统一的世界时,叫喊道:“这一限制将我带至自身,我不需要再躲在我所表现的客观观点之后,而我自身或是其他人的存在对我而言也不再是客体。”在其他很多人之后,他列举了这些思想走到尽头的荒漠无水之地。在其他很多人之后,也许吧,但是,那些人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摆脱啊!很多人,包括最卑微的人,都抵达过这最后的转折关头,思想在摇摆。他们放弃了曾经最为珍视的生命。另一些人,他们是精神上的贵胄,他们也放弃了,但他们做出的是一种思想上的自杀行为,是最纯粹的反抗。

“雅思贝尔斯叫喊道”,这个词用的还算妥切!“在其他很多人之后”是一对排比,“最卑微的人”“思想在摇摆”就像风中的芦苇,“精神上的贵胄”这些嘲讽的词,无不是随笔体的点染,是轻松的阅读态。


喜欢上袁筱一的译文,缘于她翻译的勒克莱齐奥的《看不见的大陆》,一点一点读,也仿佛把自己一点一点置身于外岛之上,那些野性而原始的太平洋之岛,展现的是一副人类学的场景、文学的状态。正像勒克莱齐奥写的那样:“在拉迦,我们总是在离创世不远的地方。”不过,超越人类学者的是,那里有勒克莱齐奥描写的生生死死的爱和情感的历险。如这个《关于席子的一个爱情故事》,就十分令人难忘。

很久很久以前,在拉迦南部,有一个凶猛而残暴的首领,他四处掠夺,喜欢挑起战争,有一次他抢回来一个美丽的姑娘曼塔维普。这个姑娘是一个编织席子的高手,被掠夺过来以后,这个首领就让她在海滩边无休止地织席子,但是不让她跟任何人接近。

大海的另一边,有个村子,里面有一个小伙叫拉巴,他每天都会看到这个姑娘在海滩晾晒新编好的席子。阳光下,席子发出耀眼的光芒和女孩的身影吸引着他。于是,拉巴决定划着小船过海来看个究竟。他看见了正用海水洗席子的美丽姑娘,很快他们坠入了爱河。

听完了姑娘的故事后,拉巴想带她逃走,但是姑娘却劝说拉巴快走!因为残忍的主人要来到海滩这边。时间长了以后,这个残暴的首领终于有了察觉,一天,他偷偷地藏在灌木丛中监视曼塔维普,当他发现小伙来到拉迦海滩和姑娘约会的时候,他立即抓住拉巴。最后,残暴的首领用矛残忍地刺穿了小伙的心脏。拉巴临死之前说:“等我死了,我的坟头会长出一株藤,你可以用它来为席子染色,这样,我的记忆就会永存。”

从此,拉迦的女人就用拉巴藤的血液为自己白色的席子着色。

书中这个故事稍长,以上是我的改写。这是世界上所有故事都有的一种类型,虽然短小,但却真正的以叙事的力量“容纳了世界某一个并非角落的地方在几百年抑或上千年间所经历的一切。”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也知道他踏上南太平洋岛屿对文学世界会意味着什么?

序章里,他毕竟还是一种欧洲的视角,然而他却声明是“不在场”的欧洲中心论,“这是最初的欧洲旅行家曾经穿越却视而不见的大陆,这是梦想的大陆。”就像高更在塔希提岛的创作一样,勒克莱齐奥也在这里反思和发现失落的文明:“都说非洲是被遗忘的大陆。大洋洲却是看不见的大陆。看不见,因为第一次到这里探险的旅行家们没有发现它,因为直至今天,它仍然不为外界所知,它只是途经之地,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不在场的。就像对待沙漠里的游牧部落一样,现代的国家政权曾经企图将这些海边的人民 关在所谓的边界内。多亏了他们对历险的向往,他们对于相对性的天生意识,在生命的每个时刻,他们都能够逃脱被关押的命运。”“有一天,在浩瀚的大洋上,如果自由能够重新建立,也就是说终止了太久的商业、文化和政治交流能够重建,也许这块古老的陆地可以重新开始,如果说它是看不见的大陆,只因为我们看不见。”


年初,读一篇很长的张爱玲《谈看书》文章,由此说来:

尚处于新冠疫情或灾难中的中国民众正以奇观似的目光注视着南太平洋汤加海底的火山喷发。卫星图显示一种上帝的视角,火山从太平洋浩瀚的海底喷射出蘑菇云一样的烟尘柱,壮观、震撼!因此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地球事件。

不过,在张爱玲《谈看书》及其续篇里,漫不经心的谈到夏威夷、塔希提岛,以及深居美国的她所阅读到的小说和很多类似的漫游大洋的书,可见她有很浓厚的兴致,不厌其烦,罗列引用,用语言建筑起另一个迥异的世界。张爱玲的辟坎岛,或许是勒克莱齐奥说的“坡岸岛”,时间停留在人类最初到来的那个时刻,是原始而迷人的景象,如果采用人类学家的视线,那也就是他们一步步看到人类成长的一个旅程的奇妙的微缩的场景。

袁筱一评说:

从此我们或许开始懵懂地有所了解,这片海中央的土地有灿烂的阳光和魅力的女人——这是日后的殖民者所缔造和描绘的新大陆。记忆和语言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只有深谙此道的勒克莱齐奥能够从关于这片群岛的文字中分离出一点什么,那是文字隐藏的痛苦和真实。

我突然想,为什么张爱玲对夏威夷那片海(南太平洋)如此兴致盎然?她是准备一部新的小说?还是别的?深居简出,没有人猜得到。但是她感受文化的某些新的方向是非常敏锐的,而且抓得很紧!

在勒克莱齐奥的书里,你能感受到的就是他的“平静的忧伤”,《看不见的大陆》透露的仍是,关于南太平洋诸岛和它们的文化。在今天,殖民地的痕迹、外来者的痕迹对麦尔西西文化自己的痕迹、红薯土豆和山药隐喻着的生殖崇拜的痕迹,仍然是一种侵袭。就像马林诺夫斯基在其日记里写下的一些语句:“开塔卢基,一个海洋尽头的小岛,那里的女人很美丽,她们随便和男人做爱。”这种所谓的赞扬,事实上也可视为一种文化的侵略。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丧失了独立意识和选择权而“显得美丽”。像当年马可波罗把中国和印度写得遍地黄金一般,马林诺夫斯基的日记给岛上的女人带去的还是灾难。但勒克莱齐奥或许换了个视角,他想把原始野性带给日益虚弱化的欧洲——一个文明世界,还是把看见的河看不见的混合在一起:“暴力远远在音乐之上,战争远远爱情之上。与殖民史齐头并进的,是反抗史。”

将来的世界不要是这样,勒克莱齐奥回答了一个新的:用尽量简单的语言和场景。对于我们来说,唯一能做的或许就只有爱。而爱,只是一种接近和理解的愿望。“希望有一种新的宗教,在这全新的宗教里,古老的钟声,教堂里合唱团的颂歌声以及赤脚踩踏在大洋洲所有村庄空地上的声音全都混在一起。”虽然是看不见的大陆,但就如同看到的这南太平洋“天地之初”的场景一样,“就在这一瞬,帕里姆西河就是约旦河,尽管时间相隔甚远,尽管漫长的世纪如此沉重,尽管知识也许已经损害了一切,可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简单。”

就在疫情还在蔓延的3月,南太平洋海底,火山喷发,壮观而令人恐惧!但有一个好消息是,南半球的晚霞会变得更红更好看了。同样,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做好2022年区域性甚至全球性气候异常、粮食减产、地缘冲突加剧的准备。当然,还有眼下防不住的奥密克戎,就像西西弗推上山又滚下来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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