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灯与绰墩之间


某年10月,稻浪翻飞,有机会去了江南一趟,顺道走一走昆山。游完水乡千灯镇后,又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距离不远的巴城镇绰墩村,为的是寻访唐代宫廷音乐家黄幡绰最后的归宿之地。我喜欢在千山万水的他乡,相遇那些和汉唐故都长安有过千丝万缕纠葛的人,我觉得那是穿过了不同的时空,遇见了相熟的人,或者,还能成为朋友呢。

安史之乱以巨大的破坏力,致使中古社会发生巨大的扭转。这个扭转终于在后世的宋代社会的特征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宋人几乎是从大约100年前那场巨大的社会动乱的潜流中生长起来的,史学界把这个影响深远的变化称之为“唐宋变革”。自此,中国社会、文化进入所谓的近古时期。这一时期,如果说有一个标志性事件的话,我以为是以“中国戏曲”所代表的文化形态迅速崛起为标志。这场标志在南中国的昆山地区奇妙地找到了点,它们最终也不得不在这里碰撞到一起。

江之南有1000个墩,数够999个之后,到这里,就有了“千墩”(今名千灯镇,江南最寻常不过的水乡古镇之一)。千墩,在元、明之际出现了一位精通音律的高人,这个人就是顾坚。


千灯远望去,一座瘦削的古塔,一跨过石拱桥,便见人头攒动,游人如织。塔下一座庙宇,是江南那样的黄墙黛瓦。前面一条砖砌的窄小的河道,再过去是草坪,我只见有照拍婚纱的人在寺前的草场地上摆各种规定姿势,但我始终也没有进去寺里,那寺名,也记不起来了。

寺前通了一条窄窄的石板街巷,两边是高低错落的、密布的屋檐,钻进去,便是蜿蜒纵深的巷道,江南人家枕河而居,左手是可行舟的小河。巷子最深处,却是吐纳出“天下兴亡”的顾炎武故居,一所江南园林,庭院宽大、曲折、深邃。走热了,汗流浃背,进去可在如伞盖一样的浓荫下歇凉。

一路沿河巷走到顾家,当然须先经过顾坚的旧居。

顾坚是前辈,这里如今开辟成一个昆曲的小博物馆,展出顾坚生平的简略图片文字,泥塑的舞台人物。阁楼底下,便是沏上一壶茶就可坐着听一两小时的戏曲清唱,穿着华丽的戏装,一生一旦,吴侬软调,现在唱的不是昆曲,而是沪剧。

千灯的深处是少年顾炎武的读书之地,树荫匝地,地面的砖石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青苔,青冈树高大、林立,遮住他读书的阁窗,但从小窗里,可以看到池水、河流。我想他的思绪也是这样流动的,从江南流到北方。当他走遍北方,再回看江南时,他兼容了天下。他有坚实的足迹,他才有煌煌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振奋时人,为时代开药方。

“江南无二顾”,这句流行的话本是说顾氏为江南望族。而千灯一个小镇,就有两位顾氏,分别站立于大明王朝的两头。顾炎武活动于有明一代的末尾、满清更迭的起始时代,他家的宅第却居于巷子末尾;而巷子的开头,却是顾坚的家,终日乐声悠扬、琴鸣鼓响,他是活动于蒙元的末尾、大明开头的人。一头一尾两个顾,令我穿梭其间流连不已。当顾坚和这一带的文人顾阿瑛、杨维桢、画家倪瓒、曲家高明整日在一起泛舟唱和的时候,昆山腔向昆曲进一步的发展的时机到了。

如同一个象征,戏剧华丽的声腔终于迈过漫长的999道坎,抵达了功德圆满的千灯,唐僧取经不也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砺么?这个被称之为“玉山雅集”的聚会,某种程度上,似乎决定了中国戏曲未来的形色。因为,它幸运的在后来遇到了另一位精通音律、深入民间的曲律家魏良辅。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引来了这么多四面而来的风雅的人,明代人终于听到了悠扬玉润、“调用水磨,拍挨冷板”的昆曲,他们一定感受深切。晚明大曲律家沈宠绥《度曲须知》里,说魏良辅“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一番辛苦改造,昆山腔终于“尽洗乖声,别开堂奥”,以至于最后终于抵达了我们今天听到的“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昆曲。也终于,到了我们所在的世纪,2001年5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宣布中国昆曲成为第一批“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这是这个小镇的无限荣光。现在,一踏进古镇,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梅葆玖题写的“昆曲发源地千灯”的照壁。


千灯一时是热闹异常的,可是另一边的湖滨,却异常寂寞。

我转到了绰墩。

玄宗的梨园子弟中,最著名的音乐家、总教头兼京中第一琵琶手、笛子手黄幡绰在动乱中,离开长安,往江南走,直至飘落到今天的昆山市巴城镇绰墩村。

墩者,小山也,村之得名,即缘于他。他在远离他成名已久的长安千里之外、数年之后溘然长逝,葬于小山之上,山因之而名“绰墩”。墩之东即是天下闻名的阳城湖(后改为阳澄湖),西为傀儡湖。傀儡者,唐时杖头戏的称呼也,今谓之木偶戏。当然,影响是长时间段的,这个昔日的梨园教头把宫廷最华丽的歌舞戏传统带到这里,其遗迹斑斑可存、可寻。

天近黄昏,我到了绰墩的广灵桥边,一条青石小径弯弯折折,勾勒出这是一个极小的文化公园。不远处,立着一尊砂岩质黄幡绰雕像,脚下的草丛中一块仆倒的碑,为青石料,像是明代的遗物。但只是一块碑首,什么也读不出来。桥边,一颗银杏树,有600多年,枝叶繁茂。按时间推上去,应是元、明时的古树名木。那它一定是见证了顾阿瑛和杨维桢、倪瓒、高明、顾坚他们的聚会。而阳澄湖边的这一次聚会,待我寻见他们足迹之后,遂也了却一桩心愿,后,大快朵颐一次。

绰墩,月亮升起来了。

我要离开了,沿着小园的青石斜径慢慢走,两三只燕子忽的从眼前飞过,耳边似乎有久远时代的木偶戏在某个角落回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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