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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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早在十年前,姚水根就预计到自己会是湖泥岛上的最后一个居民,于是坐着小舢板先是去了邻近的务川岛码头,换成渡轮,上了岸,又坐9路公交车,在沈家门镇靠近滨港路的第一百货大楼里挑了当时最新款的收音机,小小的一个,刚好可以放进裤袋。折返的路上,生怕掉了似的,他的手始终按着收音机,摩挲着最底下的圆角,一直到手心出汗。

其实姚水根的家里是有电视的,但“无信号”三个字常常会突然冒出来,想继续看就得坐在电视机前等,要说等也没什么,他有的是时间,只是气氛过了,再续上总觉得情绪没法到位。收音机就不一样了,在老渔民眼里,无线电是最值得信赖的东西,只要不进坑洞,打开旋钮,永远有人在说话。最重要的是,不同的台有不同的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无需你费心去找话题。就像姚水根年轻的时候,提着渔获从村口的泡桐树下经过,得闲的老头老太把他叫住,问今天拢了多少斤鱼,带鱼有没有两指宽了,螃蟹长膏了没有,海上浪大不大……来来回回总有说不完的。

还嫌冷清,他又养了一只母鸡。从斜对面的桂花阿姐家那窝小鸡仔里挑来,精心地养了一年多,如今长得膘肥体壮,估摸着上了十斤,胸下结结实实一块肉,活生生热乎乎的,天天在自家院子里咯咯咯、哒哒哒,好生热闹。鸡也通人性似的,天亮了,依着院角搭起的棚里总能摸出一颗蛋,量少经不起炒,姚水根一般拿来做水蒸蛋,撒点虾皮,味道鲜美还能补充蛋白质,加上屋后的地里种了点青菜和蒲瓜,即使阿强十天不来,也能对付过去。

阿强是个二道的菜贩子,从沈家门挑上满满当当一担米面鱼肉菜,坐着渡轮,沿着航线转卖给邻近几个小岛上的住户,赚个差价。刚开始的时候,阿强每天都会来一次湖泥岛,后来改成了三天一次,再后来又改成了七天一次,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他掐着时间,在小舢板预计到达的前十分钟,拿着收音机,揹着手,假装慢悠悠地踱到码头。说是码头,其实只是靠海的一处堤坝。限制小型船捕鱼的规定出来之后,岛上的大部分渔民都拿船换了钱,又领了柴油的补贴,逐渐就不出海了,改成去镇上或更远的省城打工,搬走的越来越多,一阵风似的携带着海水的潮气使得系缆绳的铁桩生了锈。姚水根用嘴吹了一下,坐上去,半小时后再起来时,屁股上就粘了一圈铁屑。他踮起脚尖朝着远处的无名岛礁张望,总以为视线是被它挡住了,但从头到尾只有白色的小浪一下一下拍打在礁石上。

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报台风的消息,姚水根沉下心细听,新台风的名字叫“梅花”。“‘梅花’将以每小时10-15公里的速度向偏北转西北方向移动……逐渐向浙江温岭到舟山一带沿海靠近,预计将于13日下午到夜里在上述沿海地区登陆,登陆时为强台风,38-45米/秒,13-14级……”他回忆了一下早上撕下的日历纸,还有五天,现在天依然晴着,但也许很快就会有雨水落下来。怪不得,桂花阿姐的丧葬提前了。

“应该停满三天的。”姚水根嘟囔了一句,叹了口气,又提着收音机假装散完步走回家。撒一把谷子,嘴巴里唤着母鸡,眼睛和耳朵却关注着斜对面的动静。铜锣、唢呐、木鱼,叮叮咚咚,大师父坐在高凳上诵经,几个小辈跪在蒲团上昏昏欲睡,“梆!”木鱼响了,小辈们慌忙互相拉扯着磕个头。“梆!”好了,又双手合十撑着眼睛继续跪着……

姚水根想笑,又觉得对不起桂花阿姐,心里有点乱,手上就忙碌起来,反反复复地拨弄收音机的旋钮。红色的游标像是神仙菩萨的金手指,点到谁,谁就开始说话。“明后两天,普陀区将出现强降雨天气……”、“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移动遍天下,宽带进万家……”、“下面为大家送上一首爱情歌曲……”,他们都好热闹。

作为这个岛上一度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他和桂花阿姐攒下了很多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比如说她在两天前吃了一大盆豆子,肚子胀得硬邦邦,一直不通气,疼得受不了。他告诉她一个方法,围着村子绕圈圈。刚开始是两个人绕。从桂花阿姐家出发,先经过了晒谷场,说起某一年收完稻,村头的姚新贵和赖皮为了争一处阳光最好的地块而打破了头,两个人都咯咯咯地笑。又经过老王头半年前刚刷了一层墨绿漆的大铁门,铁门上起了泡,像蛤蟆身上的皮,姚水根用手指戳了戳,起泡的地方破了,露出里面铁红色的防锈漆,怕老王头回来找他麻烦,赶紧收了手。半途,两人还在泡桐树下坐了坐,桂花阿姐又给他描绘了一遍老头老太们等着看年轻人提着渔获走过的画面,然后看看他,说年轻的都老了,走了,年老的都死了,埋了。最要命的是,两人继续走,走过那家废弃了的海鲜加工厂,姚水根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也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股浓郁的鱼粉的气味,和着桂花阿姐的话像木鱼似的一下下敲击在他的脑门上。“你老婆太可惜了。”桂花阿姐说完这句话,终于放了一个带着婉转声儿的响屁,两人的脸都有点臊,姚水根就借口说忘记给母鸡喂食,逃了。

逃也不是真逃。姚水根听到有脚步声就从墙里探出头,“几圈啦?”“再来两圈!”再后来,头也不探了,横竖也没有其他人,听到脚步声就问“几圈啦?”外面答“再来两圈!”就这么说了几回,没声了,以为桂花阿姐绕回了家。到了晚上该做饭的时候,阿姐家的烟囱没冒烟。他去敲门,没有人应。才想到事情坏了,心里砰砰砰的,一路寻过去,经过了晒谷场,经过了老王头家的绿漆大铁门,又经过泡桐树,经过海鲜加工厂,终于看到躺在地上已经没气儿的桂花阿姐。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120,不行啊,不行啊,来了也不中用了,心里的砰砰砰简直要把他的脑壳冲破。在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通讯录之后,最终拨通了阿姐大儿子阿坤的电话,不敢多说,只说他妈走路不小心,摔了没起来。

他不能说桂花阿姐吃胀了肚子,也不能说是自己出的主意让她绕圈圈,也不能说他走了几圈就逃回了家,所以等到阿姐家的孩子们到齐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自己的母亲就只是因为走路不小心摔倒了。他听到他家大儿媳尖着嗓子说,早就让妈搬到沈家门去,在这破岛上守着个破房子干什么。他就更不能说了。

头顶上阴阴沉沉的云已经积起来了,院子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日头越发地被挤到了边边角角。姚水根移动了下凳子的位置,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大夏天里晒起了太阳。然后他就听到了收音机里那个关于末日来临的消息。前一个电台正在激情昂扬地播放《走进新时代》,太吵了,他轻轻碰了下旋钮,呲呲声里隐约听到一个更加激情昂扬的女声:“上一次……经过成员们的不懈努力……推迟了……的来临。”什么的来临?他调整天线的方向,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发现只有鸡窝附近的信号好一些。于是蹲下来,闻着新鲜的鸡屎味,把耳朵贴在收音机的出声口。母鸡也踱过来,啄了两下天线,肥硕的头颈支棱着小脑袋,巴巴地瞅着姚水根。

“我们已经检测到新一轮的末日将会在五天后到来,在这五天里,仔细体会一下,闭上眼,深呼吸,你会感受到周边能量的急剧波动,你的感受越强烈,所具备的带领我们回到安全节点的能力就越强。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去,回到最初的时光。”这段激情昂扬又明显带有煽动性质的话之后,是一首好听的钢琴曲,姚水根说不上来名字,但是经常在音乐电台听。音乐结束后,又变成了呲呲呲的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紧张,头上冒出了虚汗,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甚至根据它的指令闭上了眼睛。前屋的唢呐声离他越来越远,他像是置身在山林间,耳边是呼啸的落山风,又像是站在小舢板上,耳边是呼啸的海浪。

他一定是魔怔了。从桂花阿姐说“你老婆太可惜了”开始,魔怔就出现了。他看到菊英躺在门板上,肚子已经扁下去了,好像原本在肚子里的是一包血,口子开了,正不停地从门板的缝隙里往下掉,啪嗒啪嗒。门板被两个男人擡着,摇摇晃晃的,晃得他头昏。他拉着菊英的手,只摸到冰凉的骨节,想说不要怕,可是连他自己都怕得全身发抖。卫生所的医生打了电话,镇上的医院派船过来了,绕过那个没有名字的岛礁,两条白色的浪切开了海面,正朝着码头而来。要是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要是能预计到这个,提前坐船去沈家门就好了。要是……

收音机里还是呲呲呲的声音。姚水根上了两节全新的电池,木愣愣地坐在院子里。母鸡咯咯了几下,又蹲在他脚边,听着呲呲声打起了盹。

桂花阿姐的儿子阿坤叫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说是包了船,要去镇上火化,结束后也不回来了,直接放进那边的公墓,清明上坟初一拜岁都方便,然后问他要不要一起走,过几天台风来了,一个人怕是不好过。

“这就结束了?”姚水根答非所问,眼神混沌,像是透过对面的人在和其他人说话。隔了一会儿又指了指收音机,说是在等一个消息不能走,现在只是有点乌云,台风不一定就来。阿坤也没坚持,这么多年了,台风总是来去自由,到底来不来,来的时候是擦着过还是正面登陆,都很难说。他把家里招待大师父们用剩下的吃食都搬到了姚水根家的餐桌上,“阿叔,你对付几顿,我们这就走了。”

姚水根只是点点头,没搭腔,也没有站起来送一送。器具相撞的叮铃当啷,外加“左边一点,右边一点,别撞了”的吆喝声,还有女人刚哭过的吸鼻子的声音,乱哄哄的,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等到周围再一次静下来,他才记起应该在门外倒置一把扫帚。长长的送葬队伍路过的时候,沿途的人都得避着,只有这倒置的扫帚能用来挡煞。如今,他站在安静的村道,两旁只有已经爬上青苔或者即将爬上青苔的墙面,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把掉在阿姐家门口的几个烟盒扫到墙脚根,纸盒子擦着地面,发出轻巧的啵棱声。

再次等到那个电台的消息时,姚水根正在睡梦中,还是那个女声,但明显语速加快,让人觉得有什么事情迫在眉睫,“找到能量波动最强的地方……献出你最宝贵的东西……然后,回到安全节点!”然而等他完全清醒的时候,收音机里除了呲呲呲,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对于自己是真的听到还是在做梦,并不是很确定。甚至于对于这一整个事件是否发生也一头雾水。面对苍茫茫的天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岛,大概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了。肯定没有,所以试一下吧?试一下好了!

第二天,他从阿坤给他的吃食里挑了几样先去了后山。两座坟挨着,一大一小,收拾得整洁,坟边几乎没有杂草。

“你们说,哪个才是‘安全节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管菊英和阿平能不能听懂,盘腿坐在两座坟中间的空地上,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海面发怔。小的礁,大的岛,从远处看,都像是坐落在海上的山,只是这海呀,隔开了多少东西呢。

当年从医院回来之后,面对刚刚换了菊英的命出生的阿平,他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的。阿平从小懂事听话,姚水根说,我们一定要出去,但家里没钱,想要出去,只能靠你考学。阿平就努力学习,在岛上的小学校年年能拿第一。初中毕业考进了舟山中学,姚水根收拾了东西就跟着去了。他当时坐在小舢板上,小舢板漂在海面,湖泥岛渐行渐远,最后变成视线里的一小点,以为肯定不会再回来了。老师说,阿平是个好料子,一定要好好培养。怎么培养他不懂,他只管打工挣钱,但心里热乎乎的,生活哪哪都是奔头。没有料到啊,即使是上了岸,守着一个大医院,阿平被撞得满脸是血进去,又被苍白死灰地推出来,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木盒,他无处可去,又坐着小舢板回来。苍茫茫的大海,湖泥岛在眼中越来越大,像是刺,一寸一寸扎进他的心里。

下了山,姚水根就开始准备祭饭,这是他唯一能倚仗的‘贡献’方法了。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需要三荤三素的供食。姚水根从屋后的菜地和阿坤给的东西里,勉强拾掇出三样素的菜,荤的只有半盒阿坤他们用剩的鸡蛋,他又到海边,从礁石上敲了点藤壶,挖了四五种小螺,凑了一盘。还差一样。

母鸡咯咯哒地刚下完一颗蛋,蹒跚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姚水根的视线总是被它吸引,马上又别过脸不敢看。这小东西陪了他一年多,不说自己肚子里吃下的鸡蛋,光是咯咯咯声填补了一屋子的冷清,也值得个寿终正寝。可是阿强这么多天没来,他在屋里翻腾了半天,实在没找到更合适的。

剪刀有点钝,鸡脖子上多剌出了好几道口子,放血的时候,挣扎得厉害,整个身体都在他手上颤动,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又像一条虫子沿着脸颊慢悠悠往下爬。他特意没绑住鸡脚,尖利的趾甲在他手腕上划出很多道血痕,想要借此硬起心肠,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好了,都准备好了。供桌就放码头边上,天上成片的黑云,眼看着就要落雨,风也大起来了,海浪一层追着一层,应该算得上是“能量波动最强”的地方了吧?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也不知道,收音机里没有更多的消息,也许等着就可以了吧。只是会回到哪个时候呢?他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如果不给桂花阿姐乱出主意,岛上现在就还有两个人,虽说和热闹不搭边,但也不至于太寂寞;要么,不让阿平考学,岛上都是小路,开不了车,他肯定能平安长成一个精壮的小伙子;或者早点带菊英去大医院待产,她就还是好好的;最后,他又把前面想的推翻了,既然时间都倒流了,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比如说他从渔船上下来,提着一个铅皮桶经过泡桐树,得闲的大叔大妈们把他叫住了,问他有没有抓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他神秘地笑了笑。阿平高兴地挣脱了菊英的手,扒着桶抓出一只长了八只脚的东西。人们凑过来,哇,是望潮啊,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个的了。人人眼里都泛起晶亮,姚水根一个一个看过去,视线最终停留在人群外盈盈笑着的菊英身上……

黑色的云层压下来,海天之间越发来得狭窄了。然后是风和雨,凉凉地击打在姚水根的脸上。海面变成了藏青色的缎,此起彼伏地往岸边翻涌。无名岛礁附近,破开了一处天光,真的有一艘船披着五彩的霞衣,在姚水根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大。他站起来,因为紧张而双腿发颤,几秒后,又因为祈愿即将达成而兴奋地挥起了双手。

船很快靠岸,跑下来两个人,隔着风隔着雨,在他的耳边大声嘶喊着什么。原来是镇上派来撤离小岛居民的救援船。不是他的救援船!可是他不想走啊,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试图往岛的深处跑,泡桐树在那里,海鲜加工厂在那里,老王头的大铁门在那里,晒谷场在那里,再往里,就是菊英和阿平了,他们都在那里,他要到哪里去?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只能在这里,他烂死也得在这里。但是对方态度很强硬,连这个岛都快要没有了,留下来能做什么?为了追上他,他们甚至撞翻了供桌,那盘色泽红亮的红烧鸡肉掉落到地上,被三双脚来回踩踏,很快就变得不成样子。

透过船的舷窗,透过层层的雨幕,这座海上的小山丘,变得越来越小,像是被无形的一根线拉着,从他的心里彻彻底底地拔走了。



①小舢板:一种小型船只。
②祭饭:渔村里的一种祭祀形式。
③望潮:一种小型章鱼。当潮讯将来时,雄者每高举左螯,上下摇动,似在招呼潮水到来,故名“望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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