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靈


(一)

到目前爲止,我沒有選擇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因爲我還相信着,宇再並沒有死。我害怕有一天,他會突然回來,找不到我。

我發現,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經不在了,我卻依然活着。只爲等你而活。



村子所在的那片山,濃重的霧氣下,顯得陰鬱而茂盛。汽車從城裏駛入唯一的進山公路,父親開着車,身上醫藥研究所的工作服依然沒有換下。副駕駛上坐着母親,全程都沒有說話。

我把額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長髮垂在胸前,看着映在玻璃上的一張陌生的容貌和空洞的眼睛,窗外倏倏掠過的樹木和纏繞着霧氣的羣山,從我的臉龐上閃過。在我的右手手掌裏,有一個生硬的小本子,是在外套的右邊口袋裏發現它的。

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和母親住在鄉下的家裏。每個月的月初,父親都會帶我去城裏治療一次,每次回來,寧靜度過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天,時間久了,望見山中的景物觸景生情,就又會回想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罕斯醫生,是國內知名的心理治療師,說話刻板,面容凝重。除了治療過程以外,我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每個人的心裏都或多或少有着痛苦的回憶,有些,停留在潛意識裏。”

罕斯醫生用冰冷的語氣說。

父親是因爲工作的關係認識了他,並特地在研究所內,找到一間空房間,作爲他用催眠療法幫我治療的場地。房間內空間很大,什麼擺設也沒有,只有天花板上,一盞發着冷光的燈。進門左手旁,是一個洗手間。洗手間外,立着一個檔案櫃。每次治療時,罕斯醫生都會把記錄談話內容的錄音帶,放在那個檔案櫃的抽屜裏。

他在房間正中擺兩把摺疊椅,治療就開始了。

“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他說。

我仰過頭,那盞扁平的四方形的冷光燈,就在我的頭頂上。我只記得第一天開始治療的時候,當我仰過頭,正看見一隻黑色的蒼蠅繞着燈罩飛舞,發出“嗡嗡嗡”的輕微的聲響。以後,每一次我重新躺在摺疊椅上,進入催眠狀態,都能看見那隻黑色的蒼蠅繞着燈罩飛舞,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治療效果十分顯著。以至於我每一次回來,都會忘記很多事情。包括:與罕斯醫生談話的內容,已死去的妹妹的相貌,以及,左手手腕上平行着的四條傷痕,是從何而來的。

汽車依舊平穩而舒緩地行駛在環山公路上,落日沉入昏暗的天際,平坦的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母親瘦弱的肩膀偶爾隨着汽車的加速和轉彎輕輕搖動一下。父親偶爾冒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有關我根本就聽不懂的醫藥研究上的新突破——來打破沉寂。

我無意間低頭,又看見了左手上那四條傷痕。其中一條傷痕是新生的,粉紅色的,當我用力攥起拳頭時,能感覺到它傳遞來的絲絲疼痛。

抵達家門口後,父親立即驅車返回研究所。臨走前,他撫摸着我的頭說:

“柳影,你的臉色好看多了!……抱歉啊,爸爸還有工作要忙,這個月末,一定回來看你。照顧好媽媽。”

我感到頭頂上被覆蓋了一層輕微而陌生的觸感。

這種與周身事物之間的疏離感,不知是何時產生的,就像一切與我之間都隔了一堵透明的屏障。

我回到家,在家中的餐桌前坐下,從餐桌一側的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遠處最高的那座山,有一條長長的石階自山腳下起,銀蛇似的盤旋蜿蜒到山的腹地。

腦海裏忽然閃過一些不明含義的詞,“每月7日”和“山上的房子”,這是常有的事,往往來不及思考就稍縱即逝。

“媽媽,”

母親正背對着我在廚房的案板上切着菜,米飯的香味從她旁邊的電飯鍋裏飄出來。

“啊……”

她無精打采的聲音像嘆息似的。自從妹妹去世以後,母親就一直鬱鬱寡歡,神情恍惚。

“山上有個房子嗎?”

我問。

“啊……房子啊,有的,守山靈的房子……”

守山靈。我想起來了,村子裏自古流傳着一個傳說,凡是在這座山上出生或死去的生靈,死後的靈魂都由守山靈保管。不過,已經是這個時代了,相信這種鬼神傳說的人應該不多了。

“是有一個房子呢,”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又說:“柳影,你不記得了啊,你特別小的時候,我抱着你去山上玩,那時候你還輕飄飄的,抱着一點也不費勁……啊,對了,你就是在那座房子前學會走路的,我的柳影啊……”

母親說着,又傷心起來。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的眼淚又掉在了案板上。




(二)

喫過晚飯,我回到臥室。

我的房間,在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間,每次走回去,都能路過妹妹七茉的臥室。在她的門上,貼着一張“作畫中,請勿打擾”的字條。我的腳步又忍不住停了下來。

那張字條,是用水彩筆寫成的,時間久了,水彩筆的顏色漸漸洇進紙裏,變得黯淡。一圈邊框,用可愛的彩色波浪和圓點裝飾起來。字條的邊緣也漸漸捲起了邊,上面積着灰塵。

我繼續朝前走,走路時不小心左腳絆了右腳,險些摔倒。這樣身體不協調的情況是常有是事,例如,我習慣用左手握筆,去解難解的數學題,不然就會毫無思路。而我的右手卻怠工了。每當我把右手舉到眼前,認真地審視着它,總會覺得它很奇怪,就像是別人的手。它的原本伸直的五指會很快自動彎曲下來,一副疲憊的樣子。

我用左手費力地擰開臥室的門,夜色傾瀉一地,像一隻巨大無形的黑色野獸盤踞在屋內。我站在門口,慎重地打量着房間,以免貿然踏入,使我感到手足無措。我嗅了嗅房間裏的氣味,是一股雨水浸泡過的潮溼的黴味兒和人類生活過的氣味兒。這明明是我生活過的房間,我卻對這股人類生活過的氣味兒感得噁心。

這裏所擺設的一物一件,都不是我喜歡的樣子。例如,我從門口進來,門的背面正好擋住了鞋架和書櫃。我要繞過門後,才能換下拖鞋。而書桌的位置又在距離書架最遠的那面牆上。桌前的椅子,擋住了通往牀的路徑。還有窗臺上的那盆花,每次我去拉窗簾,總會忘了它。有幾次它都險些從窗臺上滾落下來,使得我膽戰心驚。

然而,每當我想要重新調整房間裏物品的擺放位置,我都搞不清楚混亂的究竟是我,還是這個房間。所以,只好作罷。

我想起曾經去過妹妹的房間,打掃衛生。那是一個上午,或者已是中午。我拿着掃把,推開門,明亮的陽光正從窗外照射進來,帶着輕輕搖動的青翠可人的樹影,印在地面上。整間屋子都很乾淨,整潔,飄散着一種淡淡的好像是窗外的茉莉花的清香。我在這間屋子裏自由地走動、打掃和舒展四肢,都覺得無比輕鬆和愉快。

我的妹妹七茉,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她應該是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喜愛畫畫的,安靜的女孩子吧。我努力朝這個方向想着,卻絲毫沒有印象。

眼下,我拉開自己房間裏的那張笨重的椅子,點亮書桌上顏色和款式都令我討厭的紅色檯燈,坐下來。

我的手裏一直握着那個小本子,我輕輕地翻開。治療剛剛結束的時候,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裏面似乎記錄着一些關於“過去”的事情。現在,重新打開來看,我原本以爲,這會是一本圍繞着妹妹的記錄,沒想到,讀後使我大爲震驚。本子裏提到了一個叫做“宇再”的男孩子,對此,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三)

第一段記錄:

“3月3日,這是第一次治療結束的時候。

罕斯醫生的催眠療法,使我的記憶出現了許多的模糊地帶。我常常在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山中一條石階的中途,或者,一間糧油店的門口,一個交叉的路口,一片大榕樹的陰影裏,不知何去何從。更重要的是,宇再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也許,宇再死了,這是唯一能解釋我爲何自殺的原因。

我曾經無意間聽說,失血過多、昏迷不醒的我,是在山坡上守山靈的屋子前被人們發現的。父親聽到消息以後,連夜從城裏趕回來,並安排了罕斯醫生爲我治療。

剛剛,就在開車回來的路上,我向父親問起手腕上傷痕的由來,父親一定是以爲我徹底忘記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和你母親一樣,你妹妹的死,讓你太過傷心了。”

我妹妹的死,讓我太過傷心了?我終於看清了,父親和母親,是兩個無情的騙子。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又何必要來救我?

當我又問他,“有宇再這個人嗎?”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沒有這個人啊。”

我又問了媽媽,“有宇再這個人嗎?”

她忽然就慌了神,語氣顫抖,片刻,又故作鎮定,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宇再這個人啊。”

他們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樣。

若我活着,也只能是個取悅別人的木偶,是片透明的空氣。這樣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可我不能去死,因爲我還沒有確切地回憶起,宇再是否死了。我甚至回憶不起,最後一次見面是哪一天。也許,他並沒有死,只是到另一個親戚那裏去了,他的境況也許比從前好多了。

所以,到目前爲止,我沒有選擇死亡的唯一原因,是因爲我還相信着,宇再並沒有死。我害怕有一天,他會突然回來,找不到我。

我發現,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你已經不在了,我卻依然活着。只爲等你而活。”

以上,是第一段記錄。

在這段記錄後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寫着第二段記錄。日期與前一段記錄之間,隔着兩個月。

第二段記錄:

“5月6日。

我難以表述在看到這個本子時的震驚和恐懼。這段文字真的出自我手?宇再是誰?這些問題我居然一概不知。

所以,我只能整理現有的思緒,繼續記錄。這個時間,是我第三次治療回來之後。

我幾乎整天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發呆,盯着右手的五個指頭,或者不停地翻找舊東西——能想起的則想起,不能想起的,就分類整理好。

在翻找舊物時,我拉開書桌右側的抽屜,那裏面雜亂地塞滿了練習冊、文具和一些小物件。無意間,在抽屜的最底層、練習冊的下方,我摸到了一把鑰匙。這是一把普通的鑰匙,應該說,幾乎所有的鑰匙看起來都差不多,都很普通。我想不出它是哪裏的鑰匙,於是把它放了回去。隨後,我摸索到了這個小本子,它只有手掌那麼大,隱藏在抽屜的最深處。我打開它,震驚於裏面的記錄。

我終於感受到,這個治療讓我忘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儘管父親說,“忘記妹妹的事,是爲我好”。但這其中,似乎還有我不願忘記的、無比重要的事情。每當我心中默唸“宇再”這個名字的時候,所浮現的記憶總是稀少而模糊,真假難辨。關於2月裏的一切,我更是一絲一毫也回想不起來。

這個時候,我手腕上的傷疤,已經增加到了第三條。

也許,唯有找到宇再,所有的困惑才能夠迎刃而解。此刻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找到宇再。

一次夢裏,我見到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身影,他有着一雙含着淡淡哀傷的眸子,坐在樹林裏的一個木階上。他的身後是高大的樹木,傾斜着向着天空延展,在天空的中心,閉合成一個扭曲的漩渦。他的側影逆着光,緩緩和我聊着天,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卻能感受到語氣裏的溫柔。然後,他站起身,走進房間內,沿着一個向下的樓梯走下去,推開一扇矮矮的木門……

夢就到這裏,從夢裏醒來,我恍然覺得“山上的房子”和“宇再”之間,有着必然的聯繫。

明天,也就是這個月的7號,人們祭拜守山靈的日子,我決定到那所房子裏去看看。察看之後,我會再做記錄。”




(四)

窗外靜悄悄的,夜涼如水。我將本子湊近檯燈的光,繼續向後翻閱。

第三段記錄,寫於5月7日的晚上:

“5月7日,

我沿石階一路攀登,看見了那座林木掩映中的房子。房方的空地和屋頂上,搖晃着大片樹影和朦朧的光斑,周圍寂靜極了,只有空曠的鳥鳴和風穿過樹林的聲音。

門前有幾級木階,還有一個大木箱。我繞過木箱,推開門,門向兩旁沉重地打開,發出“吱呀”的悶響。斜射進門口的陽光,暴露了空氣裏上下懸浮的灰塵。

空曠的屋內,只有一張供人歇息的長椅,和公園裏常見的那種長椅很像。我左右打量屋子一圈,目光又回落在那把長椅上,仔細看去時,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耳朵裏充滿“嗡嗡嗡”的,蒼蠅繞着燈罩飛舞的聲音,然後,一道白花花的冷光擴散在眼底。我一陣眩暈,扶着門框站穩身體,“嗡嗡”聲裏,還有罕斯醫生冰冷的問話:

“你找到宇再了?”

“找到了,我找到宇再了。”

“他在做什麼?”

“宇再,宇再,宇再……”

我頭重腳輕,向後退了一步,躍過門檻時險些跌倒。但是片刻,門外暖融融的陽光又重新照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眼睛裏,眼前的一切又慢慢恢復了正常。

我長舒了口氣,心臟還在快速地跳着,像剛從一個噩夢裏醒來一樣,身上已經冒了冷汗。並且,這是我第一次回想起治療過程中的與罕斯醫生的對話。

我重新朝屋裏走去,腳下翹起的和斷裂的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屋子的一側,果然有一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樓梯下方,也確實有一扇矮小的木門。

我以爲今天會有所收穫,然而沒有。木門上掛着一把鎖,一把新鎖,與破舊的木門極不協調。

我又徘徊了一陣,用力拉動木門,尋找能夠進入它的方法。這時,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陣聲響。是人們依次踏上了木階,又走下木階的聲音。聲音很清晰,從大門外的木階上,一直沿着相連接的木地板傳過來,迴響在頭頂。大概是那些祭拜守山靈的人們來了。我躲在樓梯下面,聽着那些人嘴裏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不知是咒語還是祈願。直到他們都走了,才悄悄地從屋子裏走出來。

我之所以會躲起來,不是怕被發現,而是忽然感到這個情景似曾相識。我和宇再好像真的到過那間地下室裏,一段模糊的記憶浮現眼前。那一天,也是7號,我們正在一個地下的空間裏,忽然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陣聲響,腳步聲,和人們口中唸唸有詞的聲音。他們好像念着:“守山靈,守山靈……”

回家以後,我立即把今天的所見記錄下來,生怕不知何時又會忘掉。在記錄時,我又想起了一件不知是否值得記錄的事:

早上我從家裏出來,路過學校,正趕上中午學生們放學。我站在校門口的大榕樹下,等了一會,我覺得如果有同學或者老師認出我的話,他們也許會和我打個招呼,然而並沒有。聽母親說,我因爲治療的關係,和學校請了長假。然而,我的記憶裏還留存着另一個說法:由於我犯下了某個不被容忍的大錯,所以被學校開除了。對於這兩個說法,我不能確定孰真孰假。

再往前走,公路兩旁是一片黃綠相間的農田,和一些人家的院落。臨街的住戶,有一些從事經營:飯店,診所,或是糧油鋪。

當我走到山腳下時,看見了那條石階,還有一隻黑色的野貓。它被我的腳步聲驚動,忽然從草叢裏竄出來,向山坡上跑去,不見了蹤影。

“小宇!”

這個名字脫口而出。

我感到非常驚奇,爲什麼看見野貓,我會脫口而出“小宇”這個名字?

小宇是一隻貓嗎?小宇是宇再養的貓嗎?或者,小宇是我養的貓嗎?

在這座山上,有着很多很多的野貓。我的視線尋找着它的身影時,它已經不見了。前方只有一條銀白色的石階,正午的陽光正從參天的樹冠上高高地篩落下來。

我打算明天再去看看。並且,我忽然荒謬地聯想到了抽屜裏的那把鑰匙。也許這樣的聯想很可笑,但我還是把鑰匙裝進了外衣右側的口袋裏。

待明天察看以後,我會再做記錄。”

然而,這段文字之後,再也沒有了記錄。




(五)

我思考了良久,翻開了本子上新的一頁,寫下新的記錄:

“6月3日,

第四次治療回來。”

我遲疑了一下,又繼續寫:

“左手手腕上的傷痕,已經增加到了第4條。

這一次,我完全忘記了宇再是誰,更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但是,根據記錄中所說,宇再也許並沒有死。所以,我要活着,並且等他。

明天,我依然要到山上看看。”

我拉開書桌右側的抽屜,把手伸進練習冊的下方探了探,果然摸索到一把鑰匙。我把它揣進了外衣右側的口袋裏。接着寫道:

“從今天起發生的事,我都會記錄在這個本子上。”

第二天,我準備出門的時候,差不多是上午10點鐘。

母親正坐在陽臺上,手裏織着一件反覆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的紅色毛衣。

“媽媽,”

我換鞋時,喊她。

“啊……”

她輕輕應了一聲,沒有擡頭。

“有宇再這個人嗎?”

“沒有啊。”

她想都沒想,就這麼說了。

她已經習慣這個說法了。我觀察了她幾秒鐘,她的臉上一點變化也沒有,織毛衣的手也沒有停。

“媽媽,”

我又喊她。視線越過餐桌側方的那扇窗,能看見遠處守山靈所在的樹木茂密的高山。

“啊……”

她應答,依舊沒有擡頭。

“我曾經養過貓嗎?”

“沒有啊。”

“從來沒養過嗎?”

“沒有。柳影從來不喜歡貓的,不記得了嗎?你小時候被貓撓過的,從那以後……”

我走出門時,還聽見母親喃喃地望着手中的毛衣說着:

“總記得柳影只有媽媽的腰那麼高,媽媽真是糊塗啊,一轉眼,你已經長得這麼大了,衣服的尺寸早就穿不下了……媽媽糊塗啊……”

我直接去了山上守山靈的屋子。與記錄中的場景一樣,周圍的森林靜悄悄的,屋子裏的地板上落滿灰塵。在樓梯下方,那扇上鎖的矮門前,我緊緊地抓住那枚小小的鑰匙,對準鎖孔,鑰匙上的鋸齒居然出乎意料地與鎖孔完美契合了。我輕輕轉動,“咯嗒”一聲,鎖就開了。

推開門,一股灰塵的味道迎面撲來。門裏黑漆漆的,我把手伸到一側的牆壁上,不知爲何,我知道那裏有燈的開關。果然,摸到了開關。然而,反覆按下了幾下,燈都沒有亮起來,也許是開關壞了。

我向前探了探腳步,什麼也看不清,只有少量的陽光從樓梯頂上射下來,落在門口處的一幅畫上。我伸手拽住了畫架,把它拖了出來,用袖子抹了抹落在畫面上的一層薄灰。那副畫上,畫着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然而這幅畫還沒完成,上面人物的容貌只用粗線條大略地勾勒出來,模樣難以分辨。但是,從身高、髮型和衣着來看,這兩個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還有更令我驚奇的事情,這幅畫的右下角,寫着一個名字:

七茉。

山上的地下室裏,爲什麼會有寫着我妹妹名字的畫?

我回想起,自己曾經看過一些妹妹的畫,在她房間的書架上,那許許多多的速寫本里。她大概從小就喜歡畫畫,畫了很多的畫,每一幅的右下角都寫着她的名字。

我有時會藉着打掃的緣故,多在妹妹的房間裏停留一會。房間裏的一切,都保持着她離開前的原樣。她的書桌上擺放着一些小物件,火車型的文具盒、自制的賀卡、松鼠和樹幹造型的筆筒……這些都很可愛。在打掃房間時,我小心翼翼地擦拭它們,傷感地想着:如果我的妹妹還在世上,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妹妹書桌的上方,有一個釘在牆上的木製書架,擺着圖書和很多速寫本。每當我坐在椅子上,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它們,然後隨手拿下一本。

速寫本里是一些鉛筆畫成的奇異生物,有果凍形狀的透明身體的蠕蟲,外表像岩石的甲殼蟲,還有飛躍在海洋上空的長着翅膀的魚……雖然是些現實裏沒見過的生物,她卻畫得非常認真而細緻,彷彿它們真的存在一樣。我一頁一頁地輕輕翻着,看見有一些線條上還殘留着橡皮渣的痕跡,便輕輕地將它們拂去。

我心裏想着,我的妹妹在畫着這些畫的時候,她在想着些什麼呢?她是否感到快樂?




(六)

對地下室的調查,並沒有讓我發現宇再的去向。

六月裏剩下的日子,是接連不斷的梅雨,我坐在家中,與守山靈所在的那座山之間,隔着重重的雨霧。寂寥綿長的雨聲裏,心裏的一星渺茫的期待,也漸漸冷卻成一種黯淡的心境。

母親整日坐在陽臺上,藉着昏暗的光線,織着手裏永遠織不完的紅色毛衣。

到了月末,爸爸就要回來了,他要再次帶我去罕斯醫生那裏,然後,我又會忘記了宇再是誰。這一個月以來,我不僅期盼着找到宇再,更重要的,是我體會到了一點:如果沒有宇再,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是無比孤獨。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月末的最後一天。喫過晚飯,我路過妹妹的房間,聽見裏面有些聲響。

我推開門,窗口的碎花窗簾被風鼓動起來,涼風撲面而來。

“一定是上次打掃的時候忘關窗戶了吧。”我想着。

打開燈,屋子裏靜悄悄的,一塵不染。窗簾還在微微地浮動着,我掀開它,窗子果然開着半扇。正當我想要關上,聽見窗外的夜色裏夾雜着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

“七茉……七茉……”

我一晃神,那個聲音好像是風聲,又像是野貓的嗚咽。

“七茉……七茉……”

“是誰?”

我猛地大喊,窗外的草叢裏動了一下。那個聲音消失了。

我關上窗,回身時看見上次正在翻看的妹妹的速寫本,還攤在書桌上,剛纔被風吹動着向後翻了幾頁。

我走過去,敞開的那頁上,是一隻單手提着人魚尾巴的生物:半身是人,半身魚,卻用腳走路。我微微地一笑,每次看見妹妹的畫,都覺得很有趣。我捧起本子,又向後輕輕翻頁,翻動時,忽然有一張薄薄的紙片,從張開的紙張夾層裏掉了出來。那張紙片擦着地面飄出很遠,是一張照片。

我彎腰撿起來。照片上是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男孩。

我的手指顫抖起來,這張照片上的內容與地下室裏的那幅畫一模一樣。我睜大眼睛,緊緊盯着照片正中的那個小男孩,他笑着,笑着,燦爛的笑着,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雙手擺着“耶”的手勢,他是誰……

腦袋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好多畫面重疊着閃過,有樹林,有石階,有教室,有地下室,有很多畫,很多畫,讓我應接不暇: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馬戲團,我的父母就不會死……”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馬戲團,我的父母就不會死……”

“如果不是我非要去看馬戲團,我的父母就不會死……”

這句話反反覆覆地迴盪在我的頭腦裏。

是誰?是誰說過這句話?是誰?我感到自己的眼淚留了下來,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忽然間,天旋地轉,我重重地落了地,跌落在另一個空間裏。在那裏,我看見了坐在身旁的一個小男孩,他的背後是一些高大的樹木,樹木的頂端垂直向着天空無限延展,終於閉合成一個扭曲着的漩渦……

他的側身逆着光,他說: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自己這是在夢裏,還是進入到大腦深層的記憶系統裏了。

他一邊說着,“都是我不好”,一邊將臉緩緩地轉向我,他的臉就要朝我轉過來了——我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在失去意識以前,清楚地聽見他的最後一句話:

“七茉,爲我畫父母吧。”




(七)

在這個孤獨的世界上,至少我還有你。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妹妹房間裏的天花板。準確地說,是我原來的房間裏的天花板。

我仰面躺在地上,右半身的肩膀、手臂和膝蓋,傳來了久違的跌倒造成的痛感。臉上的淚水已經乾涸了,有一個淚珠在我起身的時候,正從耳根的下方滑落到下巴,又滴落在手旁的那個速寫本上。

我撿起速寫本,放在膝蓋上,就這麼靜靜地坐着。然後,淚水一點點落下來,打溼了速寫本上,那個單手提着魚尾巴的生物……

我的名字叫做七茉。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認定自己是個繪畫上的天才。

那一年的生日,爸爸領着我到他的研究所裏玩,卻顧不上陪我。我無聊得很,就在牆上畫了一扇門,並把真正的門用屏風擋住。結果,很多的人都匆匆地撞在了那扇門上。

宇再第一次進入我視線的時候,是在一個課間。他是初一下學期轉學來到我們班的。平時他從不說話,班裏沒有人聽過他說話。

“鈴……”

那時清脆的下課鈴聲在頭頂上響起了,同學們紛紛起身,離開座位。宇再從我後方最後一排的座位上站起來,路過我的身邊上,正巧看見我在速寫本上畫着的半人半魚的生物。

他突然異常興奮地搶過我的畫,高高地舉到頭頂,眼睛裏射出一道熾烈的光芒,以非常高的分貝大喊:

“這太棒了!”

所有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停住正在向門外走的腳步和正在聊的話題,看着他。

他依舊大聲喊着:

“太棒了,這簡直太棒了!就像是天才畫的!”

我看着他的身影怔了半晌,然後,歪過身子,筆桿輕輕地在桌子上一敲,說:

“還用你說?”

我們理所當然地成爲了朋友。

第一次“碰頭”,是接到他鄭重其事的邀請,“放學後在校門旁邊的大榕樹下見面。”

那一次,他十分嚴肅且正式地與我探討了……與其說是探討,不如說是他向我告知了:我畫中所帶有的含義。

“未知並不代表不存在。”

他激情澎湃地說着:

“很多東西是我們的意識捕捉不到的,它們停留在一個時間與空間的斷層裏,用潛意識卻可以捕捉得到。而你,就是一個擅長捕捉未知的天才!”

接着,他向我描述了他正在創作的一部虛構小說,關於“與已知世界平行的另一個世界”。根據他的請求,我需要爲他的小說配圖,爲此,我向他提供了一些從前畫過的畫,還向他講述了我那個曾經讓很多大人們撞得頭破血流的門的故事。

他欣喜若狂:

“對!柳影,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守山靈木屋下的地下室,成爲了我們的工作室,因爲宇再說,“神靈大人可以保佑我們,他能夠聽見我們的願望。”

我們安了電燈和一把新鎖。以後,每天放學,我就在地下室裏畫畫,週末時也整天待在這裏。小宇,是在放學的路上遇見的。

我邊走邊聽宇再抱怨着:

“你成天畫畫,數學居然考滿分,還是不是人類?”

“像你這種科科成績都不及格的人,才真是奇葩。”

“你幫我補習數學吧?”

“我又幫你畫畫,又幫你補習數學,你幫我幹什麼?”

“我……”

宇再撓撓頭,想着。

“說啊?”

“聽,草叢裏好像有什麼。”

他站在公路上,望着石階的方向。

“別轉移話題。”

“真的……你聽……”

我們扒開了草叢,看見一隻楚楚可憐的黑色小貓,正擡起一隻前爪,不停地舔着,發出“喵喵”的虛弱的叫聲。它的腿上和耳朵上有傷痕,左耳殘缺了一塊,也許是被野狗咬的。

“好可愛啊!”

我說。

“可愛,你就抱回家養吧。”

“不行,家裏不讓養貓,媽媽討厭貓,我的妹妹……小時候被貓撓過。”

“這樣好了,我幫你養貓,你幫我補習數學。”

我“嘖嘖”了幾聲,鄙視地看着他,但最終還是達成了協定。因爲我太喜歡那隻小貓了。

宇再將它抱起來,它就溫順地趴在他懷裏。

“給它取個名字吧。”

他說。

“叫小宇。”

“何不叫小柳呢?”

“不行!小柳不好聽,就叫小宇。”

小宇在宇再的照料下,很快恢復了健康和活力。當我畫畫的時候,小宇就在我的腳邊玩耍,使我的生活多了很多的樂趣和動力。


(八)

宇再依然常常向我灌輸他對小說的構想,每次都激情澎湃、滔滔不絕、近乎癡狂。還會對我的畫提出各種苛刻的要求:

“不要因爲是虛構出來的,就不注重細節了!柳影,想一想你畫的門,它也是虛構出來的,但是當它無限地趨近於真實的時候,它就會變成真實!這就是藝術存在的意義!”

對於他的說法,我只能聽之任之。其實早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有所察覺了,他如此忘我地追求藝術的背後,其實隱藏着一個至深的祕密。

小說也好,爲小說配的畫也罷,都只是這種追求的變相。我們心底真正想要的東西,往往既簡單,又平常。但是有時,到達它,卻比追求任何一件極致而完美的藝術,更加困難。

我沒有揭穿他,而是等他認爲前期的鋪墊已經足夠了,主動前來找我。

那天放學後,宇再坐在房前的木階上,手裏拿着一張照片。

“那天,有一個很大的馬戲團來鎮上演出,只演三天。”他說,“我央求着爸媽帶我去看。他們原本是不同意的,要是他們一直都不同意就好了,就不會遇上那場車禍……我醒過來時,在醫院的病牀上,胳膊和腿上纏着繃帶。我沒有親眼看見我的父母死去,所以我至今還相信着,他們並沒有死……你可以畫他們嗎?”

我接過照片。他的母親是個漂亮的人,笑容像五月裏的櫻花。父親的摸樣也很慈祥,戴着黑框眼鏡。宇再幸福地倚靠在他們的中間,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雙手擺着“耶”的手勢。

他是在父母死去以後,才轉來這個學校的。如今收養他的,是村子裏經營糧油店的舅舅和舅媽。

“其實,我也有一個祕密了,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我說。

宇再認真地聽着。

“柳影,是我姐姐的名字。我出生後不久,姐姐就患上了骨癌,臥病在牀,媽媽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姐姐身上。可是姐姐還是死了。她去世以後,媽媽傷心極了,整日神情恍惚,還常常把我當成是姐姐。爸爸最後也默認了,他居然也叫我柳影……姐姐最擅長的是解數學題,我數學成績原本並不好,可是小的時候,我只有拿着高分的數學成績,才能換來母親的笑容。升入中學以後,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了。我住着姐姐的房間,做着姐姐擅長做的事,穿着姐姐曾經穿的衣服,用着姐姐曾經用過的碗筷……可是,我的名字,叫做七茉。

我還記得自己一開始喜歡畫畫的原因,是想把這個世界塗成我想要的樣子。你的想法也是這樣吧?你的小說,無非是要創造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一個爸爸媽媽都在的世界。文字還不夠逼真,還要加上我的畫,對嗎?”

他點點頭。

“對。七茉,爲我畫父母吧。”


(九)

在我的輔導下,宇再的數學成績顯著提高。

期末小測試的成績發下來,老師卻跳過了宇再的分數沒有讀。

“老師,你還沒有讀我的分數。”

宇再從座位上舉手說。

“宇再?哦……”禿頭的男老師推了推鏡片,“你居然考了91分?抄襲了吧?”

“老師,我沒有抄襲。”

宇再的聲音堅持着。

“沒抄襲?沒抄襲你能考91分?你這樣的學生我見的多了,最差勁的就是投機取巧還恬不知恥……”

宇再“咣噹”一聲踢開凳子,拎起書包走出教室的門去。

教室裏靜悄悄的,同學們都沒敢出聲。我當時正在畫着一幅小宇的素描像,氣得鉛筆差點折斷在手裏。

宇再走出教室以後,我低着頭,看見座位下敞開的書包裏,放着新買的各色的顏料。我真想把這些顏料統統倒進一個盛滿水的水桶裏,然後潑在那個老師臉上,潑得黑板上、講桌上到處都是。

當然,想象只是想象,終究沒有勇氣付諸行動。

“好了好了,接着上課……”

禿頭老師轉過身去,繼續寫着板書。

第二天,宇再沒有去學校。前一天晚上,也沒有去山上。

我有些擔心他,從山上下來時,看見他曾經爲我指過的那間白色的房子,他的舅舅和舅媽,是開糧油鋪的。我決定去找他。

糧油鋪在街面上,進門是一個櫃檯,一隻招財貓的前爪來回搖晃着。他的舅媽站在櫃檯後面,一雙吊眼,尖下巴,嘴角向下撇着。正一手翻着賬本,一手快速地打着算盤,“噼啪”作響。

“你好,我是宇再的同學。”

我站在門前說。

她沒擡眼睛,鼻孔裏哼着氣說:

“宇再還有同學?”

“他在家嗎?”

“上學去了。”

“可是……已經放學了,他今天沒去學校。”

“沒去學校?哦……”她擡起點在賬本上的筆尖,愣了一會,忽然扯起脖子喊道:“老公啊,今天的啤酒錢不對啊!你怎麼記的賬?”

“怎麼不對……”

後方一個懶洋洋的男人聲音從堆滿雜貨的儲物倉裏傳來,卻看不見他的人。

“少了5毛錢!”他的舅媽依然扯着脖子喊着。

樓上傳來“喵喵”的貓叫聲,男人沒有聽清楚,問:

“少了多少錢?……”

“5毛錢!5毛!……哪來的死貓怎麼總叫啊!”

“啊,老周今天拿了兩瓶酒,因爲是常客,就少要了5毛……”

“我可以去樓上看看嗎?”

我問。

“那怎麼行啊!掙的就是這5毛掙錢啊,常客多了去了,生意不做了?我一眼照顧不到就出錯……”

趁着她說話,我貼着牆邊,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在二樓,我看見了小宇正蹲在一扇門前,小宇看見我,又“喵喵”地叫着。

“加上5毛也不對,今天的賬你是怎麼記的……哎呀呀,煩死了,哪來的死貓啊,一天到晚叫得頭都疼了。鬼機靈的,抓都抓不到……”他的舅媽在樓下抱怨着。

“噓……小宇,別叫。”

我對着小宇說,小宇就乖乖地不叫了。

我推開門,看見宇再背對着我躺在牀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宇再?”

我喊他,他沒反應。

小宇跑過去,跳到他身上,用爪子撓他蓋在臉附近的被子。

“宇再?”

我又叫他,他還是沒回答。

我走過去,扳開他的肩膀,看見他的臉紅紅的,滾燙滾燙的。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我縮回手來。

我立即跑下樓去,扯着他舅媽的袖子說:

“宇再得去醫院,他正在發高燒呢!”

“發燒了啊?難怪沒去學校……老公,老公啊,咱家的藥箱放哪了?”

儲物間裏又傳來那個懶洋洋的聲音:

“好像在衣櫃上呢。”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了,稍後給他喫片藥。你明天再來找他玩吧。”他的舅媽說着,又開始撥弄起算盤。

我跑回樓上,找到宇再的外套,扶着他從牀上坐起來。他的嘴脣發白,整個身體冒着熱氣,眼角有淚水流下來,嘴裏含混不清地說着:

“媽媽……”

幸虧診所離得不遠,就在前面100米左右的地方。

我把宇再的兩隻胳膊跨在我的肩膀上,感覺到他滾燙的臉頰就貼在我的臉上。只有一米五高的我,就這樣揹着一個一米七多的男孩子,從糧油鋪一直走到診所。

醫生說,他到達診所的時候,已經高燒到40度了。


(十)

第二天,宇再待在診所裏。放學後我就馬上趕到診所,宇再已經沒什麼事了,高燒退了,臉色還是有些虛弱。

他已經穿好了外衣,手裏拿着他和父母的照片,坐在牀邊等我。

“照片怎麼會在這?不是讓你好好保管嗎?”

宇再病剛好,就嚴聲厲色地責難我。

“是,是,宇大作家,是誰昨天晚上嚷嚷着要照片,害得我跑回家裏取,又一路跑回來?”

“是我說的嗎?”

昨天送宇再來到診所的時候,他已經意識不清了,緊緊握着我的手說着,“照片,照片……”

“我昨天好像夢到媽媽了。”

宇再說。

“你何止是夢到了!你都叫了我好幾聲媽媽了。”

宇再敲了一下我的頭。

“小七茉,開始沒大沒小了。別忘了是誰挖掘了你這個默默無聞的畫家。”

“是,是。”

他撫摸着照片,說着。

“什麼時候才能畫完啊?”

“快了,快了。”

“真想快點見到他們呢……”

“這就畫,這就畫。”

從診所出來的路上,我想攙扶宇再,可他推開我,非要裝出堅強的樣子。

“你就沒有別的親戚了嗎?”

路上我問他。

“有什麼不一樣?”

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很落寞。

我們在糧油鋪的門口告別,我看着他走進去,再轉過身,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照片裝進書包裏,一邊慢慢走着。

忽然宇再跑回來,在我的身後喊:

“小宇不見了!”

我回過頭,黃昏的風正掠過頭頂的樹冠一陣譁響,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我們繞着房子的四周找,全找遍了,沒看見小宇。

“每天它聽見我回來,都會來接我的。”

宇再的眼睛裏全是哀傷和惶恐。

我回想起前天晚上,他舅媽說的話:“鬼機靈的,抓都抓不到……”

房子後面,是一片莊稼地,我們向莊稼地裏走出不遠,就看見了小宇的屍體。

它的眼睛還睜着,身上的毛很凌亂,鼻孔裏流着血,僵直在土地裏。它的頭上破了一個大洞,血已經凝固了,和土混在一起,螞蟻爬滿它的身體。一塊下方沾着血跡的石頭,被扔在離它不遠的地方。

宇再虛弱的兩腿跪在了小宇身旁,哭了。我只感到一種無力。

遠處,是守山靈所在的那座山坡,與我們遙遙相望。我們一起埋葬着小宇時,我心裏默默唸着,“守山靈,請收下小宇的靈魂。”

而宇再一邊哭着,一邊痛苦地捶打着地面,他說:

“他們居然殺死了小宇,他們居然殺死了小宇……他們,也會殺死我的……”


(十一)

我想把這個世界塗成我想要的樣子。

——七茉。


第二天,宇再依然沒有來上學。

我猜想着,是身體還沒康復吧?又或許,因爲小宇的死傷心了?他不會和親戚們吵架吧?如果吵架了該怎麼辦?種種可能盤旋在我的頭腦裏。

忽然一個粉筆頭飛落在我的額頭上。

同學們鬨笑起來。

講臺上的數學老師怪聲怪氣地說:

“柳影,桌面上有題嗎?擡頭看黑板!”

我忿忿地合起手中的速寫本,一隻已經完稿的毛茸茸的黑色小貓,被我合進了本子裏。我的眼淚,也在看見它的那一瞬間流了下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小宇的時候,受傷的它正坐在草叢後面的陽光裏,舔着前爪,它的小耳朵機靈地晃動着。想到這,我的心裏暗暗地發了一次狠。

放學以後,學校裏的學生和老師都走光了,我把水桶和盆在教室裏依次排開,盛滿了水。然後,取出書包裏的顏料罐,一個個擰開,倒進水桶。

第一桶水潑在了黑板上,“嘩啦”一聲響,一大片繽紛的色彩飛躍在空中,撞擊在黑板上,飛濺出來的水花四散在周圍的桌椅和講桌上。

這種感覺好極了,渾身的血液都十分新鮮而有力地沸騰着。我並非第一次在畫紙以外的地方作畫,就像小的時候,在牆上畫門。而今,整間教室成了我的畫布,任我肆意揮灑。我又端起了一個水盆,潑向教室裏被我踢翻得七零八亂的桌椅:一片藍色上,覆蓋了一片綠色,一片黃色之後,又覆蓋上一片紅色……各種色彩彼此交錯着,融合着,就像夏季裏爛漫的花海:玫瑰開過了,又綻放了漫山遍野的紫羅蘭……地面、牆壁、黑板、桌椅,都成了開花的土壤,一片眼花繚亂的世界應運而生。

當我筋疲力盡,手臂痠痛的時候,充滿教室色彩順着四壁往下流淌,曲曲折折地匯聚到我的腳下。我的衣服上,眉毛上,臉上,也沾上了顏料,髮絲間掛着黃色和藍色的水珠。

“如果宇再能看見這間教室就好了。”

我想着。

他一定會驚喜得大叫的,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我的畫的時候,眼裏放射出熾烈的目光,不停喊着:

“你簡直是個天才!”

我真的希望,此刻他就在我耳邊大喊,用着最大的聲音,把我的耳膜都震壞纔好。

我也希望,第二天一早匯聚在這間教室裏的人們,一齊露出震驚、憤怒、不可忍受和故作嚴肅的表情,就像那些曾經一頭撞在我畫的門上的人們,一樣可笑。

我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最後,輕蔑地擡起右手,食指蘸着顏料,在黑板的右下角醒目地留下自己的名字:

“天才七茉。”


(十二)

我等不及要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等不及看他驚訝的表情,聽見他說:“七茉,你簡直是個天才!”

走出校門,去他的家裏找他,他不在。

又去山上找。我想,他一定正在山上等我,我答應過他,等他病好了,馬上給他畫父母的畫。

我一級一級地走上石階,走到守山靈的屋子前,卻看見那間屋子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樹木的頂端在瘋狂地向着天空延伸着,幾乎觸到了天空的中心,吞沒了所有的光線……

從回憶裏甦醒,我坐在地板上。而我的記憶就到這裏了,怎麼也回想不起來。

當我前往那座守山靈的木屋,我看見了什麼?裏面發生了什麼?我找到宇再了嗎?記憶在這條分界線之前,又是一片空白。

隔着兩扇門,聽見汽車駛來的聲音,和開門聲,是父親回來了。

我知道自己又要去見罕斯醫生了,又將忘記這些雖然痛苦,但是彌足珍貴的記憶。我擦乾眼淚,打開那個手掌大的小本子,翻到扉頁,言簡意賅地寫下:

“治療回來以後,帶着鑰匙、手電筒,去守山靈的屋子裏尋找宇再。”

想了想,又補充到:

“鑰匙和手電筒,放在柳影的書桌右側的抽屜裏。”

又想了想,補充了另外兩行字,然後合上本子,把它裝進外套右側的口袋裏。

這是第五次治療,我又回到了那間治療室裏。這一次,不用罕斯醫生指導,我自覺地坐在了椅子上,仰面躺着。

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罕斯醫生的時候。

他刻板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表情,說着:

“柳影,全身放鬆,躺在椅子上……”

他很專業,沒有叫我的姓,而只是叫了柳影。他一定覺得這樣的叫法更親切,能夠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然而,當我想要解釋“自己並不叫柳影,而叫七茉”的時候,他用手勢制止了我,說:

“別緊張,保持放鬆……”

他並不關心我是誰,我是否願意接受治療,或者願意去做別的什麼事情。他只是在非常專業的狀態下,完成着自己的任務。

當罕斯醫生的手指一左一右,有頻率地在我眼前晃動,我又看見了那盞白花花的燈,這一次,那隻黑色的“嗡嗡”叫的蒼蠅不止一隻,一大羣蒼蠅從四處湧來,盤旋在我的頭頂上,“嗡嗡嗡”地亂舞。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睜開眼睛。

我又記不清自己是怎麼來到這的了。低下頭,看見一雙腿,我集中注意力,想要移動它們,卻並不奏效。這時,我感覺我的一隻右手伸進了右側的外衣口袋裏,指尖傳來一種碰到物品的觸感。我把它拿出來,是一個奇怪的小本子。

在緊閉着的門外,爸爸正在與罕斯醫生進行交談。我站在門後,透過門上的百葉窗看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我聽見他們說:

“柳影的情況已經有好轉了。”

“是啊,上個月沒有再自殺了。辛苦您了。”

我輕輕拉開旁邊檔案櫃上的抽屜,前兩隻抽屜是空的,第三個抽屜裏,並列放着五盤磁帶,標籤上寫着:

柳影,3月1;

柳影,4月1;

柳影,5月1;

柳影,6月1;

柳影,7月1。

我把磁帶偷偷拿出來,放進了書包裏。

我打開門,若無其事地走出門去,與罕斯醫生告別,和父親一起坐上車,返程回家。

路上,父親偶爾找着話題,爲了克服長途開車的睏意。

“柳影,罕斯醫生說,你的狀況好多了……”

我的額頭一直抵在冰涼的車窗上,看着汽車駛進僻靜的環山道,一片片羣山,從我的臉龐上掠過。直到我看見了守山靈所在的那座山,漆黑色的輪廓朦朦朧朧,靜默在細密的雨絲裏,彷彿在哭泣一般。


(十三)

和往常一樣,父親把我送到家門口,就轉身走了。

還記得從治療室的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小本子的扉頁上寫着:

“治療回來以後,帶着鑰匙、手電筒,去守山靈的屋子裏尋找宇再。

鑰匙和手電筒,我放在柳影的書桌右側的抽屜裏。

我不叫柳影,我是七茉。

父親和母親,是兩個無情的騙子。”

我敲了敲家門。

“誰呀?”

“是我,媽媽。”

母親開了門:

“啊,柳影,你回來了。不喫晚飯了嗎?”

我徑直向走廊盡頭的柳影的房間走去。

“不餓。”

我進了屋,將門反鎖上,將耳機擦在收音機上,打開書包,拿出那五盒磁帶。

一陣“嘶啦嘶啦”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透過耳膜,直達大腦。我緊張地盯着收音機裏轉動着的兩個小輪子,焦急地等待着。“嘶啦嘶啦”的聲音過後,不一會,耳機裏傳來了我的聲音:

“因爲我想到另一個世界裏去,它們真的存在着,宇再是這樣對我說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的一切,都存在於另一個地方……”

“宇再是誰?”

在我的每一句敘述後面,都緊跟着罕斯醫生冰冷低沉的聲音。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你找到宇再了嗎?”

“找到了,我看見宇再了,還有好多平時看不見的生物,它們確實存在着,懸浮在空中,幽靈一樣,有的像水母,有的像軟體的蟲,還有會飛的魚……真的像宇再說的一樣。”

接連幾天,除了喫飯以外,我一步也沒踏出過臥室。

磁帶裏的內容很長,我聽了很久,有時是因爲傷心而聽不下去。直到前三盒磁帶已經轉空了,我都沒找到“宇再去了哪裏”的明確答案。

我又換上了第四盤磁帶,標籤上寫着6月1日,也就是上一次我治療回來的時候。

“爲什麼自殺?”

罕斯醫生問。

“我想知道,刀子割在手腕上,會不會疼……”

“爲什麼想知道?”

“因爲宇再想知道。”

“宇再爲什麼想知道?”

“因爲他找不到,他的爸爸媽媽了……”

話題又和前幾盤磁帶裏一樣,圍繞着“爲何自殺”和“宇再是誰”打轉。直到罕斯醫生問道:

“你找到宇再了嗎?”

“找到了。”

“他在哪裏?”

“在守山靈那裏。”

“在做什麼?”

“他,他在……”

“他在做什麼?”

“他……”

我聽見了自己喉嚨裏痛苦的聲音:

“他……”

然後,“咣噹”一聲,椅子翻到在地的聲音。

“嘶啦嘶啦”,磁帶裏的信號受到了干擾,一陣雜音,捂着耳朵仔細聽着,稍後,聲音又恢復了清晰:

“爲什麼要自殺?”

“我也想去,守山靈那裏……”

磁帶“咔嚓”一聲,轉到了盡頭。

我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12點了。我打算明天再聽第五盒,於是把磁帶和收音機藏在了衣櫃裏,覆蓋上衣物。


(十四)

一早醒來,是個難得的晴天,窗外綠樹搖曳,溫暖的陽光靜靜灑落在地面上。

我從牀上一翻身爬起來,抓起了衣櫃裏的第五盒磁帶。

與罕斯醫生的問答,已經越來越接近了我心底的疑惑了,相信最後一盒磁帶,必定能揭開謎底,向我指引宇再的去向。

收音機裏,磁帶開始緩緩地轉動,罕斯醫生的聲音傳來:

“還是覺得那個世界存在嗎?”

“是的。”

“還是想到那裏去嗎?”

“是的。”

“去做什麼?”

“尋找宇再。”

“還是要去尋找宇再嗎?”

“是的。”

“宇再在那裏嗎?”

“在。”

“你找到宇再了?”

“找到了,我找到宇再了。”

“他在做什麼?”

“宇再,宇再,宇再……”

磁帶裏的我開始哭泣起來。

“沒關係,接着說。”

“宇再,他死了……”

“咔噠”,我停留在收音機上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我不能再聽下去,我感到自己的理智正慢慢地滑落到崩潰的邊緣。

過了一會,我再次按下了“播放”的按鈕。

“……那天,我從教室裏出來,去他家找他,他不在……我去了山上,推開守山靈屋子的大門……一把血紅色的刀子,落在地上,落在宇再流着血的手腕下方……”

我又聽見了椅子翻落在地的聲音,抽泣的聲音。

“宇再,宇再……”

“沒關係,接着說。”

罕斯醫生引導着。

“宇再,躺在那條長椅上,一大羣蒼蠅,圍繞着他飛,嗡嗡地飛……有一隻老鼠爬在了他的臉上,還有幾隻老鼠,在長椅下面,啃着他從涼鞋裏面露出來的腳……”

“咔噠”,我再次按下了暫停鍵。

已經沒有必要聽下去了。

我靜靜地拉開右手旁的抽屜,拿起鑰匙、手電筒,我看見手電筒旁宇再和家人的照片。我把它拿起來,滿含歉意地說:

“對不起,宇再,我是個瘋子,瘋子的話不能相信。”

我站起身,走向門口,我對着他的照片說:

“你一定還在,你的父母也都在……”

我跑出家門。門在身後砰然關上的時候,攔住了母親在身後說了半截的話:

“你去哪?柳……”

我以飛快的速度,一路跑到山腳下。到達石階的時候,我卻放慢了腳步,因爲我看見一隊人。

今天是7月7日,他們應該是來祭拜守山靈的人。上山去的石階很長很長,將人們與塵世隔得很遠很遠。他們緩緩地走在石階上,走得很虔誠、也很疲憊,每個人都一聲不響地盯着自己的腳尖,腳下踩着沾滿雨水的落葉和青苔。他們的後背彎曲着,腦袋低低地聳拉在胸前,眼睛裏好像沒有靈魂一樣。

我也跟在他們身後,緩緩走着,當我走到半山腰時,回頭望見,後面也有一些人,默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後,我看不見他們的面貌,只看見他們的頭頂,以及他們身後的,越來越遠的村莊。我被前面走着的人,和從後面走上來的人,簇擁進隊伍裏。沒有人擡頭看我,更沒有人問我是誰、從哪裏來,他們並不排斥我。當他們仰面駐足,我就仰面駐足……當他們舉手向天,我就舉手向天……當他們沉默地走着,走着;我就沉默地走着,走着……

我們來到守山靈的房子前。在我前面的人,依次地走上木階去,他們打開木箱,把一樣東西放進了木箱裏,然後,靜靜地閉上眼睛,停留,又靜靜地離開。下一個人,再接着走上去,打開木箱,駐足,又走下來。

當我前面的那個人走上去後,我終於聽清了他嘴裏唸的:

“守山靈,守山靈,請守護我們的靈魂……”

然後,我也走上了木階,打開木箱。我看見了那個木箱裏面,放着許多東西,一支髮簪,一面銅鏡,一件小巧的毛衣,或是,一個紅色的皮球……

我想了想,在衣服的口袋裏翻找,找到了那張宇再和他父母的照片。

我把它輕輕地放進了箱子裏,就像讓羽毛輕輕地沉在了湖底。

我閉上眼睛,輕聲說:

“守山靈,守山靈,請守護我們的靈魂……”


(十五)

在人們不知道的世界裏,我們彼此相守。永遠,永遠。


我看着那些人一個個地離開了,於是,走進了守山靈的屋子裏。在長椅下方,我看見了一灘暗紅色的血跡,覆蓋着灰塵,這是我從前沒有留意到的。然後,我走進了地下室,打開手電,光束下第一次看清了這裏的情景:

四面的牆上全掛滿了畫,許許多多的畫,有懸浮着的水母,空靈的軟體的蟲,會飛的魚……這些都是由宇再構思出來的。我慢慢地轉動着身子,看它們在空中漂浮、遊動,漸漸組成一個奇妙無比、色彩斑斕的世界……腳下忽然踢到了一個東西,我用手電照着,低下頭。那是一把沾滿血的刀子。

我撿起了刀子,在左手的手腕上用力按壓下去,溫熱的鮮血從白皙的皮膚裏滲透出來。手腕上有了第五條傷痕。血液滴落下來的地方,地面上,有着一些暗紅色的已經乾涸了的血跡。

我又看見了那幅答應爲宇再畫的,未完成的畫。於是我拿起了畫筆,坐了下來。畫筆握在手裏的感覺真是既熟悉又美妙,我的筆下彷彿生了神奇的魔力,畫面中央的那個小男孩,面孔漸漸清晰了,漸漸明朗了,生動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笑了,笑了,燦爛地笑了……

“喵……”

身後傳來一聲小貓的叫聲。

我轉過頭,用手電筒照向門口。

“喵……”

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小貓,正蹲在門口。它的左耳上,有一個缺口。

我欣喜地喊到:

“小宇!”

小宇的耳朵機靈地一動,轉過身跑了。

“小宇!”

我立即追着它,跑上樓梯。一路上滴落下來的血跡,與地上一行點點滴滴的血跡重疊在一起,我不去理會,繼續朝樓上跑着。

一陣清風吹來,陽光明媚,在屋檐下,大片的光斑灑落在木階上,灑落在宇再的頭頂上。

宇再就坐在那裏,背對着我。小宇乖巧地坐在他的身邊。

聽見我來,宇再回過頭,他笑了,燦爛地笑了,我看見那雙閃爍着熾熱光芒的眼睛。他說:

“呦,七茉,來畫畫了?”

“嗯,”

我用力地點頭,幸福的淚水劃過微笑着的嘴角。我說:

“這就畫。”

這個世界,原來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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