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藝術之門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永冬泩雙月徵文第四期【

01

“嘀……嘀……嘀……”早晨七點,鬧鐘準時響起。

張茜從被窩裏伸出手,把鬧鐘摁了,趕緊縮回熱乎乎的被窩裏。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並沒有帶來多少熱量。這冬天裏,早早起牀還真需要一點毅力。眯了有十分鐘,張茜不敢完全睡着,半睡半醒的,終於下定決心要起來。她一掀被子,抓起預先放在牀邊的衣服,抖抖索索地穿起來。一旁的啓標扭身把被子一掖,把自己裹得像一條毛毛蟲,繼續睡去。

這是南方的一座海濱小城,這裏的冬天並不好過。雖然氣溫在零度以上,但是沒有暖氣,空氣潮溼。特別是室內,溼冷溼冷的,凍手凍腳。晚上睡覺,得裹着厚厚的羽絨被。睡了半天,腳還暖不起來。張茜想念北方的老家,冬天室外大雪紛飛,室內暖氣足足的,穿着秋衣秋褲還得冒汗。大學畢業就隨着啓標來到這座南方城市,這裏的藝術氛圍好,有利於啓標的事業發展。

快快地梳洗完,張茜一邊化妝,一邊對啓標說,“你晚上不用等我,我今天有活動。”張茜就職在一家廣告公司,負責活動策劃和執行。從剛入職時的小專員,到如今的項目總監,她一直是公司裏最勤力的那個。這個工作,時間並不固定,得跟着項目走,加班是家常便飯。遇上活動舉辦的日子,更是常常忙到深夜。

啓標蒙着被子,“嗯”了一聲。啓標不用上班,他在家畫畫。從美院畢業後,他立志成爲一名職業畫家,但是目前還沒有打開市場知名度。剛畢業那會,爲了生存,他也畫過插畫,做過少兒培訓老師,但都沒堅持多久。對他來說,那些只是謀生,不是事業。前幾年在市區的藝術街區開了一間工作室,生意寥寥,去年無奈關閉了,便帶着女友搬到這個郊區來。

“晚上的活動你也來吧,我介紹李總給你認識。”張茜邊描着眉毛邊說。李總是今天這場活動的老闆,本市著名服裝品牌“薇姿”的董事長李海峯。李總經商多年,其創辦的服裝品牌“薇姿”,已經是本市最大規模的連鎖服裝品牌。薇姿是張茜的主要客戶,每家店的開業活動都是張茜策劃執行。李海峯對張茜的業務能力非常認可,對張茜個人也非常賞識,多次表示要高薪挖她。因爲保持着一份對廣告行業的熱愛,張茜一直沒有答應。今晚是“薇姿”第100家門店的開業儀式,活動規模空前盛大,李海峯是一定會來參加的。

“不去。”啓標嘟囔着。

“多認識一些人有好處的,李總資源人脈廣泛,我跟他提過你好幾次,他也非常想認識你。”張茜知道啓標不愛參加這類商務活動,但還是忍不住要說服他。“你的畫再好,放在家裏也沒人認識。多參加活動,結識一些藝術圈的朋友,一些企業家朋友,將來辦畫展也需要他們的協助。知名度上去了,你的作品價值,自然就水漲船高了。”

啓標蒙着頭,只以默不作聲迴應。啓標當然知道張茜說的沒錯,但他實在不善於應酬。張茜拉着他參加過幾次類似的活動,每次都如坐鍼氈,如芒在背,只想早早地溜回家。

“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就過來,我走了。”張茜化好妝,拎上包,急匆匆地走了。從這座民房走到最近的公交車站,需要十分鐘。從這個郊區的村子坐車到市區,還需要一小時。

02

這是一座位於郊區的傳統民居,有些年代了。張茜一眼看中了它,是因爲門口有一個大院子,竹籬笆圍成一圈,青草滿地。張茜說要自己動手整理院子,種上花花草草,說完之後這事就落下了,如今還是一片雜草。只多了兩把小椅和一張小桌,閒暇時候坐着看書喝咖啡。進門是一個大客廳,啓標看中的是這個大客廳,可以作爲他的工作室。如今這裏堆滿了他的畫材,已經完成的作品被隨意地層疊倚靠在牆上。畫架上擺放着尚未完成的畫作,混沌一片。晨光從高窗上斜照下來,照見一張碼放着各類顏料的雜亂的大板桌。客廳右手邊是臥室,並不常用,左手邊是他們的臥室。這棟磚石結構建築,陳舊但是用料結實,空曠而更顯清冷。

啓標蒙着頭,睡在晨光裏。窗簾不遮光,每天屋裏跟着日頭一起亮。一束光打在被子上,照見屋裏輕舞的飛塵。啓標平躺在牀上,心情卻如同這飛塵,一點也不平靜。

啓標過去開工作室,空有自己的理想風格,但一直沒有打開名氣,畫作無人問津。後來他開始隨波逐流,模仿創作一些市場上比較火熱的畫作類型。結果不僅模仿的作品沒有市場,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獨立風格,逐漸陷入迷茫。去年底工作室無奈關閉,他便想着搬到郊區,租下民房寬敞而價格低廉,還能繼續自己的創作夢想。

這兩年,爲了提升知名度,他也參加過一些書畫比賽和展覽。耗費了大量精力,卻並沒有給生活帶來多大改善,反而平添了一份參賽的費用。這兩年全憑着張茜的穩定工作,生活才能堅持下來。理想沒有實現,反而越混越差,啓標常常煩躁,有時對張茜也是愛理不理。但張茜總能容忍他,她相信他的才華,她相信他能畫出來,並不遺餘力的給他拉資源,報活動。啓標心裏知道,如果不是張茜的鼓勵,自己也許已經放棄了。

啓標感覺腦子漲得要爆炸,他左右翻身,想要讓身體的姿勢舒服一些。腦袋昏昏沉沉,是缺覺的表現,每晚入睡困難。但是他的腦袋,此時就像一個鳥籠,裝滿了呱噪的鸚鵡,一直呱呱作響。他掀開被子,想要讓冷空氣激一激自己的大腦和身體。還是起牀吧,看來是睡不着了。繼續完成昨天的那幅畫,那是一幅自己非常重視的作品,用了一些目前市場上比較流行的創意元素。

啓標照例沒有喫早餐,只衝了一杯掛耳咖啡,便坐在畫室那張大畫架前。咖啡的焦香氣味慢慢瀰漫在室內,冰冷的大屋子似乎變得暖和起來。啓標沒有馬上開始畫畫,他看到手機裏不停跳動的信息,今天美院的同學羣裏特別熱鬧。啓標打開羣消息,看到的是層層疊疊的恭喜信息。原來是美院同學方士淵的一幅作品,昨晚在北京拍賣行拍出了150萬元的高價,打破了班級同學的拍賣紀錄。啓標平時很少在羣裏互動,此時也悻悻地跟着祝賀了一句。

這方士淵上學時,成績可不如自己。但這傢伙一直在堅持他自己的創作方式,喜歡用各種雜物,如壓克力、織物,以及彩色線縫製的方式,跟布面繪畫相結合。用日常生活中收集的雜物、織物去拼貼人物,啓標過去也嘗試過。但他覺得這種方式有些譁衆取寵,心裏並不十分認可。沒想到短短几年裏,方士淵迅速獲得了藝術界的認可和讚譽。作品也逐年水漲船高,逐漸成爲同學中,在藝術拍賣市場的佼佼者。

啓標找到昨晚的拍賣新聞,仔細看了看士淵的作品,是有些新穎之處,但絕不是高不可及。新聞評論裏寫道:“他的創作跨越素描、繪畫、縫紉和版畫製作等多種媒介,其作品富有表現力和觸感,以各種形式和敘述方式探索人性的交匯點。他每一個人物身分的構造過程是對情感、情緒和想法的累積的一種強大隱喻,而這些情感、情緒和想法都代表了‘自我’的多面性。”

啓標抿了一口咖啡,評論家們真能寫。“人性的交匯點”、“自我的多面性”,好像不用上這些玄之又玄的詞彙,這些評論家就不會說話了。

啓標站起身,想要呼吸一口室外清冷的空氣。正好瞥見大板桌上躺着一封快遞,昨天送來的。隨手拆開,是上月報名參加省青年藝術獎的回覆函。他有些急促地打開信紙,滿紙的黑字,卻只有四個字映入眼中:“非常遺憾”。啓標沒再細看,丟下信紙,走到門口吸起煙來。

已經快到中午了,陽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眼花。這南方小城的雜草,冬天也不枯黃,還是綠蔥蔥地挺在寒風中。啓標習慣了,原本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報名費。正午的陽光,曬得身上燥熱起來。啓標抽完一根菸,彈出菸頭,回到屋內,撿起那張信紙,繼續看完。

“啓標先生,感謝您報名參與本次青年藝術獎的評選,我們非常遺憾的通知您,您的作品未能入選本屆大賽的獎項。”啓標打開大賽網站,找到自己的作品,看到評委老師的點評:“這幅畫作,作者嘗試融入一些目前比較新潮的繪畫技法,也混雜了許多各異的元素在裏面。但是形式大過內容,且模仿的痕跡較重。可以說,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藝術之門。”

啓標把信紙一抓,揉成一團,用力甩進牆角的廢紙簍裏。

03

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張茜發來的信息。“老公,中午要喫飯,別偷懶。你要不想出去喫,冰箱裏有預製菜,蒸幾個包子,煎一塊牛排都行,很簡單。”張茜知道啓標的生活不規律,這裏外出購物也不方便,冰箱裏總填得滿滿的。

啓標蒸了兩個包子,就當是午餐了。續上一杯咖啡,正準備開始畫畫,門口響起一聲熟悉的聲音,“啓老師在嗎?”是房東王阿姨,帶着孫女小琪過來串門。這座老宅租給啓標,王阿姨全家住在另一棟新房子裏。王阿姨是個熱心腸,平時挺關心他倆,時常也帶些本地特產給他們。逢年過節的,也常過來看望。小琪今年二年級了,一直在練習畫畫。王阿姨帶着小琪,就是來向他請教的。

“王阿姨,在的。”啓標忙起身,去打開院門。

“啓老師,今天沒有出門啊?”小琪一進院門就奔進屋裏,她對啓標的工作室感興趣,每次來總要問這問那,圍着啓標看他作畫。

“沒有哇,今天剛好在家的。”啓標一進屋,就先接了水燒起來。

“你別忙活了。”王阿姨坐在客廳的大板桌前,把一疊畫放在桌上,這是小琪近期的畫作,王阿姨定期的拿來,請啓標給指點指點。“今天還是來給你添麻煩的,請你給小琪指點指點。”

“先喝口水啊。”啓標從廚房拿來兩個杯子,接了兩杯開水,放在大板桌上。

“最近這畫賣的怎麼樣?”王阿姨還是關心啓標的生活,在她看來,這整天不上班的,畫要是賣不出去可怎麼生活。

“還行啊。”啓標訕笑着,吹了吹杯子上升騰的水霧,抿了一口,還燙着。

“要是不好賣啊,不如開個培訓班,你看村裏的娃想要學畫的也挺多。”王阿姨一直勸啓標把培訓班辦起來。啓標考慮村裏兒童數量少,搞培訓班收不到多少費用,還要投入大量精力,也影響自己的創作,一直沒有去辦。

“王姨,開班不着急,等忙過這陣啊,我先看看小琪的畫吧。”啓標接過小琪的畫,一幅幅認真地看起來。小琪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畫畫完全依靠自己的想象。而正是這樣無拘無束的繪畫,每次都讓啓標看得入迷。小琪畫的都是身邊的人,畫爸爸媽媽、畫爺爺奶奶,畫夢想中的公主和王子。稚嫩的筆觸,記錄着自己簡單純真的快樂。

看着這童話般的畫作,啓標不禁想起自己兒時繪畫的場景。那時的自己,也是這般純粹,沒有任何的功利心,單純地享受繪畫的樂趣。

啓標摸摸小琪的頭,“畫得真的很棒,很有想象力。小琪,你告訴叔叔,你爲什麼愛畫畫?”

小琪擡起頭,露出天真的掉了一顆牙的笑容,“我就是喜歡畫畫啊,可以畫爸爸媽媽在公園玩,畫爺爺在躺椅上睡覺,畫奶奶在廚房做飯,可以把我愛的場景畫下來。”

“把愛的場景畫下來。”啓標若有所思,這句話在腦海裏縈繞起來。

“啓老師,我們去看看你的畫吧。”小琪拉起啓標的手。

“好啊,你看看,那一排是我最近畫的,你告訴叔叔,你最喜歡哪一幅?”啓標指着靠牆的那一排畫作。

小琪一蹦一跳地每張看過去,最後指着一張,“我最喜歡這張。”

“爲什麼呀?”啓標很詫異,這是自己畫的唯一一幅張茜的畫。那是很久之前的一個上午,張茜坐在大板桌上趕方案,晨光從高窗照射進來,掠過她蓬鬆的隨意搭在肩頭的長髮。自己無意中從門口看進來,看到光影中的這幅畫面,美得看呆了。於是迅速地拿起畫筆,在張茜不知不覺的情況下,畫下了這幅畫。

“我覺得這是有愛的場景。”小琪的聲音裏帶着童真的快樂。

“這是有愛的場景……”這句話突然像一束電流,擊中了啓標的身體。啓標環視着這面擺滿了自己作品的牆,所有那些五彩斑斕的畫突然都變成了黑白,只有這幅,靜坐中的張茜,是彩色的,熠熠發光的。

在畫畫的二十年裏,他反覆研究各種繪畫的技法、筆觸、色調,不斷去做各種嘗試、創新。他想要獲得權威的認可,獲得他人的羨慕與稱讚。他想要成爲衆人矚目的藝術家,並堅持不懈的努力了二十年,卻從來沒有成功過。爲此他常常陷入壓抑、痛苦和無意義感之中。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藝術天分,他幾乎想要放棄,卻不敢,他知道放棄了,人生就徹底沒有意義了。

原來是自己的問題。這麼多年,只關注着外界的評價,卻完全把身邊的愛給忽視了。只想博得別人的好感,卻沒有好好愛自己。爲何不去畫自己熟悉的東西,去畫那些有愛的場景,用自己的畫講故事,傳達自己內心的感受,沒有什麼比這更棒了。忘記那些評論家吧,別管什麼藝術之門,繪畫是爲了自己,找到真我的靈魂。

“謝謝你小琪。”啓標緩緩地蹲下,雙手緊緊地握着小琪的雙臂,強忍着眼眶裏的淚水,不在這個驚訝的小女孩面前流下來。

04

送走王阿姨和小琪,啓標一把扯掉那張畫到一半的混沌的畫,立起一張新畫板,立即投入到創作之中。他從來沒有這麼急切地想要畫,他也從來沒有如此確定地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他的身體裏燃起一團五顏六色的火,這團火驅動着他的身體,揮舞着他的手臂。火從鼻孔中,從眼睛裏噴出,攀爬到他的畫筆,蔓延到那張畫板,逐步填滿整間屋子。這間屋子也變得五顏六色,變成了一件天然的作品。

他不知道這幅畫最終會是什麼樣,他只是隨手把各種顏色刮抹上去,他知道心會帶他前往那個場景。他不停地調試顏料,調色盤變成大地一樣寬廣,他要的顏色不是從顏料管裏擠出來的,是大地賜予他的顏色,是取之不竭的顏色。他不停地在畫布上勾勒,他畫得隨心所欲,不再顧及任何的技法,他只想着那個場景。線條逐步呈現,輪廓慢慢分明。

原來是他的女神,溫柔而嫺靜,美麗而優雅。不,她不是凡人,還需要爲她安放上一對翅膀,她是我的天使,她帶給我光明。

不知是何時,他畫完了,天已經完全黑了。

“叮咚”,是張茜發來的信息。活動已經結束了,大家站在一起合影。人羣中的張茜,幹練而美麗,熠熠發光。“老公,活動結束了,我們還要撤場,別等我了。”啓標看看時間,已經是午夜十二點。

“我去接你。”啓標發出信息,就進了浴室。讓熱水沖刷燃燒後僵硬的身體,再颳去雜亂的鬍鬚。穿上張茜爲他買的新衣,再看一眼剛剛完成的畫作,轉身快步的走出門去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