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西·一

人生就如一条向东而去的河流,可以回望,无法倒流。

2022.07.02

母亲节的前一天,我的二舅走了,这普通又要强的一生,在春日的傍晚悄悄地结束了。就在三天前,我刚去看过他,那时二舅已是弥留之际。看到妈妈的来电时,我就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情,我们都做了太久的惊弓之鸟,听到消息时依然颤抖。

这些文字要从疫情开始前的那个夏天写起。

三年前的夏初,二舅生病了,前几年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但是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直至发展成癌症。家里人陪着二舅辗转几个医院去检查病,最后来我们这里地级市的医院做最后的确诊。

医院的病房总是紧张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二舅和爸爸在医院外的小旅店住了两晚上才等到病房的床位。他们以为要等上一段日子,住了很便宜的旅店。

那是一个周日,二舅一个人在医院,等着周一做核磁共振,陪着他在医院的爸爸因为家里有事周六临时回了家,还未返回。我在小区楼下的水果店没有买到新鲜水果,打车到一家大点的水果超市买了几样水果再打车去医院看二舅。一路上,我都在为自己做心理建设,见到二舅一定要面带微笑,表情轻松。二舅舅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二舅住的是两人间的病房,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进门时他正头朝床尾身子依着枕头半躺着,在看手机。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叫了声“二舅”,强颜欢笑,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来,惊喜地坐起来,我的眼睛迅速的从二舅的脸上移开,借着放水果的由头径直走到床头柜前放下水果,头低着泪水已经控制不住,转过身我就憋着嘴哭了起来,我又迅速为我的哭泣找了一个很苍白无力的理由,嘴里念叨着“你都瘦了”。

二舅见我哭了,边安慰着我,自己也落了泪。

我和舅舅们每年见面的次数并不频繁,主要是家庭聚会。父辈们相互递一支烟,给彼此点上火,侃侃而谈,母辈们都聚在厨房,忙忙碌碌,不时在油烟中传出欢声笑语;年轻一辈的玩玩闹闹,追追跑跑。隔辈间的交流寥寥无几。

每次见了长辈,都是长辈在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放几天假呀?什么时候走呀?”,小辈一一回答了以后,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也就算结束了。我们都知道,我们情真意切,可不懂表达,只能尽己所能的在相聚时给予彼此最灿烂的笑容和最温善的目光。

那日是第一次,我和二舅舅单独相处,刚开始还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我洗了水果,和二舅边吃边聊,期间弟弟发来视频,和二舅聊了两句,接近中午的时候,二舅要和我一起出去吃饭,天太热了,我没让二舅出去,自己出去在医院附近寻了一番,最后买了两碗混沌回去。把我自己碗里的混沌分了几个给二舅,那天二舅胃口很好,连混沌汤都喝了。

过了晌午,爸爸回来了,我又在那里陪着他们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在等最终检查结果的那几天,这颗心时时刻刻都是悬着的,总期待着能有奇迹发生。我们在几年前失去了大舅舅,整个家族已经承受不起再失去二舅的痛苦了,我们不愿意去承认二舅的病,相对于现实状况,大家更愿意去相信那都在期待的检查结果,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二舅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没有引起重视的原因。

检查结果没有奇迹。病情很严重,医生甚至不建议手术,告诉我们没有必要再徒劳花钱了。最后大家商量,还是给二舅做了介入手术,但是手术并没有成功。家里人瞒着二舅,骗他说用的进口药,做了这个手术病就好了。

二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回家了。回到家没几天,又去了我家附近的医院住院调理身体,妈妈去送饭,顺便把二舅检查的片子给大夫看,大夫说没有多少时日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医院只呆了两天,大夫就把妈妈喊去,说是给二舅用一些消炎的药,白细胞一直在下降,很危险,让我们去大医院。二舅又辗转去了县城的医院,住了些日子回家了,按大夫的说法,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

那些日子,我们都知道二舅是什么病,却从未说出过那几个字,只是在搜索信息时,不得不在搜索框里打下那几个字,字字刺目。交谈时只用‘那个病’、‘不好的病’这样的字眼代替,因为太难说出口,承认既定的事实也是那么的可怕,好像只要我们不明确地把那几个可怕的字说出口,一切都有变数,这样的自欺欺人总是在上演。

家里人打听到,有一种特效药可以缓解二舅的病,正版的进口药每个月要五千元,对于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是无法长期承受的,后又多方托人买到了印度版的替代药。即使是后来大家你一个月我一个月轮着买到的一千五百元的印度版药,二舅也只是吃了几个月,后面二舅说吃那个药后的副作用太大就不再吃了,我们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药的副作用太大还是二舅不舍得吃了。那时,我和弟弟也想参与帮二舅买药的事情,老舅对妈妈说,不要让小辈们参与了,我们姐弟几个就行了。那些风雨呀,都被大人们挡住了。

那年盛夏,我租了新房子,妈妈来我这里看看,顺便帮我收拾收拾。妈妈极少出远门,二舅知道妈妈来我这了,以为她和爸爸闹了矛盾,微信问妈妈情况,两人就此聊了起来。我想,那也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聊了那么久,那么深。

因为家里不富裕,二舅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太姥姥家里寄养,每次回家,像是客人一样,直到十多岁才正式回到家里生活。所以几个舅舅中,二舅是唯一和妈妈没有打过架的,甚至连脸都没有红过,他们之间总是客客气气的。妈妈说,每次二舅回家,她都领着二舅漫山遍野地去玩,每次二舅被送走,她都会哭着怨姥姥。

我妈妈是家中的老大,有四个弟弟,家里时常发生战争,总少不了我妈妈,我的四个舅舅之间从未有过争吵。我妈妈小时候在家里和舅舅们打得鸡飞狗跳,长大后却有着人人都羡慕的姐弟情,连姥姥都对妈妈说,你那四个兄弟对你比对我都好。

那天,二舅和妈妈的聊天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丧气话。他说,无论如何,他都得坚持,他不能有事,如果他走了,就把我姥姥毁了,他怎么也要坚持走在我姥姥后面。

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份毅力和信念,让我的二舅坚持了三年,期间,没有任何的丧气,没有一声唉叫。每次去看望他,他都是笑意盈盈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坚强和默默承受为我们减少了多少的揪心和痛苦,甚至一度让我认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深秋的时候,我去了趟灵隐寺,在那个千年古刹中拜了又拜,跟着诵经的和尚默默祈祷,希望有奇迹可以出现,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寄期望于奇迹。

每年正月初二,舅舅们都会来我家,那是我家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也是我最期待的一天。

那年初二,二舅没有来。过年的前两天,二舅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往我家里送了好些东西,米面、水果、饮料。往年他也会提前送一些东西过来,那年送的格外多。

我和妈妈那天恰好出门,回家看到地上堆了那么多东西,妈妈得知是二舅送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吃晚饭时一直念叨着,你二舅呀,自己还有病,天那么冷还跑来,再说,他要干什么呀,买这么多东西。爸爸说,老二说了,都是别人给他的,别人给他了,他就都送过来给我们。

那年初二,即使二舅因为身体原因没有来我家,他一早上还是张罗着大家来我家的事情。疫情的爆发,大家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来我家聚会,最终在二舅的张罗下,我们得以团聚。那天,我家里热热闹闹的相聚,聊着刚刚开始的疫情,二舅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那时,我们都会觉得,这场疫情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我们这个时代会遇到什么大的难题吗?会激起什么大的水花吗?不会的,不久一切都将解决,都将结束,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疫情只是我们的饭后谈资。

第二天,一觉醒来,看到科比坠机事件,武汉超乎我们想象的新增病例,我深刻体会到了“恐惧”。因为疫情,企业延迟上班,我被困在家里,一直过了元宵节才离家。元宵节前一天,我和妈妈去姥姥家送元宵,二舅妈也在姥姥家,就和二舅妈一起回家去看望下二舅,他家中有口罩,就嘱咐二舅妈给我拿一些口罩带走。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二舅正常说话的声音。

我已经不记得再见到二舅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嗓子已经沙哑,说话很费劲,但还是笑意盈盈的。

妈妈听人说喝小麦草汁可以对抗癌症,就忙给二舅买了五斤的种子,一叠种小麦草的盘子,于是二舅家的小麦草一茬接着一茬的长着;又听说吃虎皮兰对二舅的病好,又种了一盆又一盆的虎皮兰给二舅。二舅一直在配合着,没有一丁点的懈怠。说吃什么对他好,他就吃什么,说去哪里看病,他就跟着去哪里,他想活下去,他不能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舅挨过了一年。

第二年春节的时候,二舅竟然来我家了,妈妈特别开心,大家吃完午饭坐在炕上唠嗑,三舅、老舅、老舅妈还有表弟在玩扑克,我们其他人在围观,妈妈一直挨着二舅,不时地问问他,喝不喝点什么,吃不吃点什么,是否觉得累了。他们玩扑克的,纯属为了娱乐,偶尔互相出个老千,我们围观的常常被逗得哈哈大笑,二舅在围观的最外层,倚着枕头,也跟着我们乐。往年爸爸也跟着他们玩扑克,他们主要的出老千对象就是爸爸,常常被弄的兜里的钱都输光了,散局的时候,大家把赢来的钱扔在一起,谁输了就自己拿回自己的钱。

那一次爸爸没有参与玩扑克,和大舅舅家的表哥坐在地上的椅子上聊天,我们炕上的欢声笑语淹没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当我注意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已是泪流满面。表哥平时几乎不喝酒的人,那天喝了不少酒,哭的尤为厉害。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但是没有去打扰他们,给他们泡了一壶茶,继续跳到炕上参与到欢声笑语中。大家后来都注意到了他们,但都选择了保护这样动情的交流。晚上问爸爸才知道,表哥是为二舅而哭的。

舅舅们离开我家时已是薄暮十分,外面起了风,凉飕飕的,二舅穿的不多,站在那等表哥把车倒过来,他们开车离开了妈妈才反应过来,应该找个围脖给二舅围着,晚上一直自责着,二舅里面穿着低领毛衣,整个脖子都露在寒风中,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找个围脖给二舅围着。

那年春节,唯一遗憾的是,弟弟因为疫情的原因被困在外地没能回家过年,我拍了大家聚会的视频给他看,想多拍拍二舅,又不想那么刻意,现在满是遗憾。总是被教着要含蓄、克制、适度,常常忘记了要勇敢争取、表达。

那年,太多人在异乡过年。

[END] BY——微信公众号:期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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