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上

2022.08.27

她翻了下身,打算繼續睡覺。她睡不着。

她又想起了今天車上遇到的那個女人。

車上人不多。司機師傅顯然心情不悅。因爲人實在不多。跑這一趟,用司機師傅自己的話說,油錢都掙不回來。

她上車時,車上就三個人。都坐在第二排。過道左側顯然是一對母女,女兒坐在裏面,因爲天氣太熱,坐了一會就下車去透氣,媽媽在看着她們的包裹。過道右邊坐着一箇中年男子,坐在靠過道側的位子上,帶着個鴨舌帽。她坐在第三排,中年男子的斜後方。

賣冰棍汽水的老太太上來了,喊着雪糕汽水面包火腿啦,大熱天的喫個冰棍降降溫。她熟悉這聲音。十幾年了,這個老太太還是一如既往地在車站賣東西,從她上高中,上大學,工作,每次從外地回來總能看到她。這老太太怎麼一直這個樣子,總也不老,像個會魔法的巫婆。中年男人買了一隻冰棍。

那個女人上來了。一手拎着一個包裹。走到第二排,看中了中年男人旁邊的空位子。問了聲那中年男人,你這有人嗎?中年男人沒回她,側了下身給她讓路,以示她可以坐到那個位置上。她跌跌撞撞,拎着兩個大袋子,擠進了那個位子,先沒有坐下,把她手中的一個袋子放到了頭頂的架子上。

終於坐了下來。她長舒一口氣,往中年男人方向轉了轉身,自顧說着,差點就忘了,再晚兩分鐘就趕不上車了,幸好兒子給送到了車站。她是期待與旁邊的中年男人進行交談的。期待談起她剛剛口中的兒子。中年男人沒有任何反應。自顧喫着他的冰棍。咔呲咔呲地嚼着冰棍。他無視旁邊的女人。

女人繼續單向交談。唉呀,你的牙齒可真好,這冰棍嚼的一點都不費勁,我可不敢這麼嚼東西,我牙齒啊可不好了。中年男子繼續充耳不聞,沒有任何反應。

女人還是左看看右看看,她期待和別人交談。她衝坐在後面的她笑笑。她回以微笑。她只想回以微笑。

中年男子下了車。喫完了冰棍下車去抽菸。他跟司機師傅要了根菸抽。兩個男人並肩站着抽菸,沒有任何交談。還要幾分鐘才發車。司機又到車上來數人了。

女人往過道那邊探了探身,和過道那邊的老太太打招呼。大姨啊,你牙口好嗎?你看人家那冰棍喫的,咱可不敢那麼喫。旁邊的老太太顯然沒想到會有人主動和她交談,頗爲驚訝和欣喜,熱情回她,哎呦,我這滿口假牙,怎敢那麼喫。兩人相視笑笑。大姨,你今年多大了?女人又問。你猜我能有多大?老太太笑着並眼含期待地回女人。能有七十歲?我今年都七十七了。哎呀,一點都不像,這老太太可不像七十七歲的。女人圓滿迴應了老太太的期待。人們對於問年齡的遊戲總是樂此不疲。

她們交談甚歡。互相講了出遠門的原因。老太太去女兒家照顧外孫。女人去兒子家照顧孫女。又談了她的外孫,她的孫女多大了,上幼兒園還是上小學了這些事情。她們聊的都是與她們有關人的事情,她們幾乎沒有聊到自己。

中年男人回來了。司機也上車了,發動了車子。她擡頭看看車前面的電子錶。還有兩分鐘發車。女人站起來問司機,師傅,什麼時候能發車,我這包裏有東西。司機師傅一聽這話,也幽默回她,有什麼東西,你這話聽起來怪嚇人的。我這包裏有胰島素,要趕快放到冰箱裏,時間長了就失效了。快發車了,我還以爲什麼大事呢,司機回她。

車終於發了。

晃晃悠悠出了站臺。圍着站前廣場饒了一圈。晃晃悠悠過了紅綠燈又挺了下來。車熄了火,停在路邊。售票的女人下車去招攬乘客。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上來了。坐在第一排司機後面的位置。後面又上來幾個人。老頭問司機什麼時候發車。車已經停在路邊十多分鐘。司機回他,得等一會啊,就這點人,跑這一趟要賠死了,都不想跑這趟車了。又自顧抱怨了一通。老頭沒有再說什麼,被司機這麼一通說,好像顯得他不懂事似的。他積極地詢問了司機票價,早早給司機付了票錢。然後默不作聲地等着發車。好像只要他付了票錢,發車這件事就有了保障,他的歸途也有了保障。

車終於再次發動了。晃晃悠悠地開着。

女人還想試圖和旁邊的中年男人交談。屢次嘗試都未果。她終於放棄了。她站起來探着半個身子望望她前面的座位。一個空座位。她問空座位旁邊的另一個老頭。大爺,這裏沒人是吧?沒人啊,怎麼了。這沒人我到這裏坐,我在後面暈車。中年男人給女人讓了出路。她提着她的袋子移動到了前面的座位。

女人和旁邊的大爺交談了起來。大爺,你今年多大啦?我啊,七十九了。你看起來身體不錯,挺硬朗的。大爺笑笑,問她,你到哪裏?我到大於屯。哪個大於屯?我也是大於屯的。啊,你也是大於屯的?她在後面,閉着眼睛。但是一直在聽着。她坐車愛睡覺,可總也睡不沉,反而車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灌到她的耳朵裏。她感受到了他們的激動。我是星店大於屯的。哦,那咱不是一個地方的。我是沙包大於屯的。也就幾秒鐘,她就又感受到空氣傳來的失落。他們不再交談。

路上,又上來兩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她們本不是坐這趟車的,她們錯過了要坐的那輛車,錯過僅僅幾分鐘。售票的女人認識她們本要乘坐的那輛車的司機,兩輛車都途徑大徐鎮,在大徐鎮的路口一個向南一個向北。這輛車能最追上她們錯過的那輛車。即使追不上也沒關係。售票的女人已經給那輛車的司機打電話了,他會在大徐鎮的路口等他們。客車總是載不滿乘客,這些客車之間總是互相幫襯。

那兩個女人上車後沒有到後面的座位上去坐着,而是一直站在前面,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她們臉上的表情並不輕鬆。她們大概是擔心着什麼。售票員告訴她們,可以去後面的座位坐着,到地方了,會喊她們的。她們笑着說,不用不用,站着就行。小地方的人絕大多數總有種不安,更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即使是屬於他們的權益,他們利用起來也彆彆扭扭的。她們就那麼一直站着,目視着前方,站了很久。

車終於駛出了市區。車終於加速跑了起來。坐在前面的那個女人又問了售票員,幾點能到星店的大於屯。她又和售票員解釋了一遍,她的包裏有胰島素,有時效性……

她到站了,下了車。現在已不記得那個女人的模樣,可總也忘不了那些灌到她耳朵裏的交談。

她知道。她瞭解。

[END] BY——期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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