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醉黃花

    今天是我的十二歲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有的只是通知我可以正式成爲家庭傭人的一員。

    這個家我生活了十二年,但不屬於我,我從小和不同的傭人住在一起,因爲經常換人,也沒有哪個可以成爲朋友。

    你一定猜到了,我是一個孤兒。是的,我生下來就被丟棄到這家人開的醫院門口,這家人甚至都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但他們還是把我抱回家,並送我去上學,直到今天爲止。我很感激他們,如果是在親生父母家,我可能連活下來的希望都沒有。雖然柬埔寨很喜歡女孩,但也得出生在條件好的人家,像我還不是像垃圾一樣被扔了。

    我很羨慕這個家裏的孩子,但那些傭人們說她們很羨慕我。

一 上 崗

    基於以前的基礎,傭人的工作我已經輕車熟路。餐碟擺放、物品整理、房間清潔,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可一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我就開始走神,這個時間應該是上數學課吧,老師肯定又在白板上寫那些公式,下面的同學有的雙臂抱頭,面目猙獰;有的雙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有的奮筆疾書,爭分奪秒。我是哪個呢?我是那個發呆的,對,我經常看着那些公式和符號發呆,而且我知道它們也經常看着我發呆。我捨不得離開它們,希望它們也不要忘了我。

    “丁零零——”

    門鈴聲把我喚回,應該是梅小姐來了,她這幾天經常來這裏,商討這家的二兒子德去英國留學的事情。

    我連忙跑出去,果然是梅小姐和德從車上下來。梅小姐白白淨淨的面龐,烏黑精緻的短髮,修身的墨綠色套裙勾勒出迷人的曲線,幹練而不失文雅。平時在家趾高氣昂的德像個小孩子般跟在比他矮一頭的梅小姐身後,不敢有半點造次。我很想笑,但不能笑,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個真正的傭人了,要嚴格遵守傭人的規章制度。

    “您的水。”我把冰水放在梅小姐旁邊的茶几上,梅小姐沒有擡頭,只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的手在檔案袋裏不停地摸索着,德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眼神中掃過一絲驅趕。

    我收到指示,把德的水放下,一溜煙兒地從他們面前消失了。

    21歲的德大學畢業要去英國留學了,24歲的大哥在美國。18歲的涵剛剛上大學,15歲的凱初中畢業了。12歲的我今天就參加工作了。這家的四個兒子都很優秀,帥氣,高大,而我是如此的黑又如此的矮小。

    洗衣機看着我纖細的四肢和黑紅的臉龐,向我揮了揮手,我把需要清洗的衣服分類好,分別塞進相應的櫃門裏,啓動按鈕,她便歡樂地翻滾起來。

二  午 飯

    中午我們在家做好飯菜,送到醫院。現在這棟醫院樓是新建的,高大氣派,還增加了住院部,大廳也是之前的好幾倍。以前那個也還在,只是安排了其他醫生值班。

    回來時,梅小姐已經離開了,德定了外賣自己拿回房間喫。我和其他傭人們準備喫午飯。

    “嘎——灰——”

    “No,no, 佳——慧——,佳——慧—— ”我不止一次地糾正。

    “你爲什麼不讓我們叫你的柬文名字Dalinat? 這個中文名字太難記了,總是說不對。”

    “因爲我喜歡這個名字,一位中國老師幫我取的,多叫我幾次就記住了。”

    說起那個中文老師,應該有幾年沒見了。那時我和凱一起跟她學中文,她和藹可親,對待我和凱沒有一絲絲區別,甚至對我更好,買禮物和喫的都是一樣的。雖然知道我的身世,依然給我取了這家的姓氏名字——陳佳慧。陳我不去奢望,但佳慧我可以自己選擇,我喜歡這個名字。學中文的那段時間,也是我最幸福的時光。每到週末下午2點,中文老師準時來這裏,有時凱和涵還堵在路上,我就和中文老師一起玩遊戲,一起畫畫兒,等凱和涵到家時再一起學習。

    凱總是有一點兒懶惰的,涵是監督學習的,涵平時不苟言笑,老成持重。中文老師會讓涵一起參加我們的互動遊戲,笑聲會粉碎一切壁壘,在整棟房子裏瀰漫開來。每次我都可以收到獎勵的小禮物,不單是我喜歡學中文,我更喜歡看到老師、凱和涵的笑容,那麼親切又那麼遙遠。

    後來就有了疫情,學習也中斷了。網課的一年時間,我不能去學校學習,也沒有條件安排上網課。於是我被送到凱的奶奶家,每天照顧老人的生活起居,老人教我做傭人的禮節,應該注意的事項,很有耐心,也很和藹。我每天都抽出時間看書,堅持學習,雖然也沒人關心我的成績。

    “嘎——灰——想什麼呢?快喫飯吧!”

    幸福是短暫的,回憶也很美好,我學着她們的樣子,迅速地喫起飯來。

三  校 服

    我把所有的校服都清洗好,雖然不想說,但確實是要跟它們永別了。悲傷與欣慰,又有些許的興奮,長大了,可以工作了,也可以每個月拿到一份工資安排自己的小心思了。

    其實我很想去看看那個拋棄我的家庭,但我不知道怎麼去,也不能隨便出去。只有在許可的情況下,我可以跟隨車輛外出,平時只能跟傭人們在這個別墅羣裏走走,這個小區很大,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有的傭人做時間長了,會介紹自己的朋友或家人也來這邊,這樣可以趁主人外出的空檔偷偷溜出去聊天。

    我沒有朋友,好像也沒有家人,傭人們都比我大,似乎也不願意跟我聊天。做完份內的活兒我就呆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翻翻課本,收拾文具盒,寫寫日記,數數我那少的可憐的瑞爾。

    “嘎——灰——”

    “佳——慧——”我應聲走出我的小天地。

    “我妹妹沒錢買校服,你可以把你的給她嗎?反正從今天開始你也穿不着了,求你了,嘎——灰——”Tana用力地搖晃着我的胳膊。

    “我本來是洗乾淨收起來,做個紀念的,被你看到就沒好事了。”我假裝生氣地撅起嘴巴。

    “求你了,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弟弟妹妹很多,只靠我和爸爸的工資根本不夠,求你了,那校服還很新,再說你也長高了,穿不了了。求你了……”

    “放我這真的就是個念想了,校服應該更喜歡被穿在身上,好吧,下次你回家的時候拿給她吧。我已經洗乾淨了,可以直接穿在身上,我也想看看她穿的樣子,記得給我拍張照片。記得……”可能是我的感概太多了,Tana來不及聽完,就跑向那溼答答的校服了。

四  偷 聽

    德一直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我們也不能去打擾,只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示意他晚上派對的東西準備差不多了,他可以去檢查一下。

    因爲德要去留學,便邀請了很多朋友和同學來家裏玩,這家人都會早早回來支持這次比較大型的歡送聚會。

    花園草地上的餐桌擺成長條型,鋪上淡藍色的桌布,擺上鮮花、餐具和各種小點心,配套的淡藍色椅子整齊列隊,椅背的大蝴蝶結飽滿飄逸。專業的團隊在製作美食,我們也都換上統一的服裝在偌大的花園裏穿梭起來。

    傍晚的西天被籠罩在紅雲裏,滾燙的大地長出一口熱氣,散佈花園各處的小型蒸汽空調開始發揮它們的威力。一片片涼涼的水汽升騰而起,散落在我們的臉上、胳膊上、手上、腿上,腳上,輕輕柔柔,思思綿綿。

    德終於帶着他的“戰利品”從房間裏出來,有人接過去丟掉了。德身高應該有185釐米,白皙光潔的皮膚是我們女孩子羨慕不來的。但是他總是冷冰冰的,即使跟他的兄弟們說話也是一樣。今天他的打扮跟往常不太一樣,頭髮做了帥氣的造型,四六分開,露出一角豐潤的額頭和透亮的雙眸,米色的Polo衫配黑色的長褲,整個人看上去成熟穩重很多。

    太陽與月亮交班的空檔,歡快的氣氛慢慢登場,花園裏人影晃動,優美的音樂聲隨風搖曳。

    “聽說David的男朋友也來了?不怕……”

    我匆匆的耳畔飄落一片花語,輕地讓人拾不起。David就是德。

    怪不得——怪不得——

    爲什麼?爲什麼?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但我知道喜歡是什麼,我也喜歡過一個男孩子。

五  黃 花 醉

    夜色已然拉開長長的幕布,人們開始轉向室內活動。

    德的身後總有目光跟隨,在水汽的掩護裏朦朦朧朧。

    忽然想到那個五月的傍晚,黃色花瓣漫天飛揚,我被丟棄在醫院的臺階上,門衛不知所措,這家人抱起我,或許也有那麼一雙朦朧的目光,伴着我的哭聲上下起伏。

    工人們關閉空調,溼氣散去,微風送來自然的涼意。

    紛繁交匯的空間瞬間溫馨愜意。

    遠處臘腸樹的花瓣輕舞而來,飄落在淡藍色桌布上,綠色的草地上,還有我的頭上。

    Tana說這個月拿到工錢她就離開這家了,十七歲的她想認識更多的人,見識更多的風景。在這裏工作的一年裏,她只回了一次家,這個大別墅羣幾乎鎖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喘不上氣。

    Tana撿起地上的花瓣,捧在手心,高高舉起,衝着我猛地一吹,花瓣紛紛揚揚。是啊,我十二歲了,我也可以認識更多的人,見識更多外面的風景。

    我輕輕地拿起一片黃色的花瓣,放在自己的心上。

    我想我有點醉了,因爲我偷喝了一杯香檳。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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