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小文

01

竹林村的瞎子小文,從自己那座獨門小院裏,往自家的山上去砍柴賣。

從家裏到山上,約三華里路。要走過村中那條石階路,路左邊是一個廣場。廣場的旁邊是村委會徵收爲公用的大池塘,池塘裏養了一些草魚,鯽魚,小金魚,作爲公共觀賞和垂釣的產物。

池塘旁邊,建造了一座涼亭。過了池塘和涼亭,便是一排新建的樓房。

這排房子空置着,房主人都在城鎮安了家。

房子的盡頭是一大片菜地,爲全村人的自留地。穿過這片菜地,便是村西口的進士牌坊,相傳竹林村曾經出過進士,鄉親們建造牌坊以作紀念,守着村子的水口,以展示曾經的輝煌。

路右邊是一條小溪,水深在成年人的小腿肚之間,溪岸寬度不過是兩米左右。

小溪雖小,卻名副其實九曲十八彎。溪流在竹林村折返了九回,才沿着牌坊的水口戀戀不捨往外流去。

村右邊的人家,依溪而建。有的人家乾脆用石板把溪岸鋪成一條小路,任憑溪水在腳下奔流,人們在溪流上生活,有點像船上人家。

走過了牌坊,便是一片竹林。牌坊邊的竹林旁,有十幾棵參天大樹。楓樹、古槐、大樟、曲荷。

順着竹山一直往前面走,便是小文的自留山了。

從家裏出門到山上,約三華里路程。這是鄉親們照顧他眼睛不方便,有意分給他離村子最近的一處山場。

每次去山上砍柴,總能碰上鄉親們好心的提醒幾句。比如某處有一灘積水呀,某路段的路面有點塌陷呀,涼亭邊那口池塘的水位又上漲了呀等等。

小文聽後總會點頭答謝,並且表示自己會小心謹慎,請鄉親們放心。


02


其實,上山這條路,小文早已爛熟於心了。何止這一條路,就是竹林村村中大大小小每一處角落,他的腳也曾丈量過,手也曾撫摸過,腦海裏早已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記憶。

每當村子裏的鄉親,建房或者搞一點啥新的建設的時候,小文像自己辦了一件大喜事樣的高興,總會去現場湊一份熱鬧。

他說:雖然自己看不見,但摸得着,能讓自己摸一下,心裏便覺得特別的舒暢。

無論啥新物件,只要自己摸過了,這物件在腦海裏便有了具體的形狀,大腦便會在想像中,形成一套立體的畫面。

從中體會到這新鮮事物帶給自己的切身的感受。比如磚頭砌成的房子,通過磚頭的大小,房子的高度,想象出它的宏偉。比如青菜,通過手的觸摸得出它的翠綠、鮮嫩。老葉黃菜又是怎樣的枯萎,蔫不拉幾的樣子。都能從用手摸中,得出準確的答案。

至於走路或者幹活,他的辨別方法是,用自己能看見一星半點迷濛白霧狀的眼睛爲依據,加上自己的手摸,腳碰,棍子觸等方法,憑心靈感知來配合完成。從而識別危險,躲過障礙。達到生活自理能力,以及上山砍柴賣的本領。

小文是有低保的,不用去幹活,也能夠保證基本生活需求。

可他卻有一個小祕密,小心願。那就是,用自己勞動所得的錢來幫助村裏他認爲可憐的老人。這件事要瞞着大哥大嫂纔行。

如果讓他們知道了,錢被他們沒收是肯定的,甚至還會鬧出無法解釋的是非爭端來的。

原本兄嫂時時處處都壓制着他,什麼事都要聽從哥嫂的纔對。凡是和哥嫂有過節的鄉親,都不允許小文有這個鄉親來往,一旦有,哥嫂便視爲有悖於他們的不良現象。

可是,小文不想聽從兄弟這樣無辜擺佈,一味受兄嫂這種不講理的指使。

因爲這事,得罪了自己的唯一的親兄弟小休,也讓嫂子嫌棄他。

其實,小文不是天生的瞎子,而是三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病瞎了眼晴。

他本人說不清楚得的是什麼病,也沒來得及問父母是啥原因瞎了眼睛。待他十多歲時,父母相繼離世。

在他的生活裏,黑暗便是他習慣的白天,黑暗也是他晚上的世界。

自從哥哥小休結婚之後,他和哥哥嫂嫂一起生活了二年。

他嫂嫂從不讓他在同一個桌子上喫飯。他的餐具是一隻菜碗,一個飯碗,一雙筷子。這些東西,不能和他們的一起放,要另外放。

喫飯時,自己拿到板凳上去喫,或者端到自己睡覺的房間,那隻破木箱子上去喫,不可以同坐在飯桌上喫。

喫完飯自己把碗洗好,放在他自己睡覺的房間,那隻破舊的木箱箱蓋上。

趕上年節,或客人來了,炒了肉菜。嫂嫂也不另外加菜碗,雜七雜八鏟一點在那一隻固定的菜碗裏。

而哥哥更像個多事的老太婆,一天到晚嘮叨個不停。數落他這樣不會做,那樣事沒做對。

偶爾去誰家玩一下,或和誰聊會天,都要在哥哥的允許範圍下進行。

倘若有個別鄉親和兄嫂因爲雞害了菜園裏的菜,或爭一寸二寸菜土,牛害了莊稼地的事情吵口了。

自己沒向着兄嫂,便會罵他狗向外吠,嫂嫂更是語氣陰沉,說他胳膊肘往外拐,瞎眼沒瞎錯人。

常言道:冷茶冷飯尚可喫,冷言冷語蠻難聽。

哥哥的嘮叨,嫂嫂的攻擊,小文內心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寄人籬下的無助,還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沉重。

在哥嫂的眼裏,他感覺自己一無是處,怎樣做怎麼不對,從來沒有讓哥嫂滿意過,他陷入了一種難言的惶恐和不安之中。

有一次,家裏的一隻公雞,到鄰居家的菜園,被鄰居放的老鼠藥毒死了。

嫂嫂怒不可遏,把那隻死公雞拎到鄰居家中大鬧,要鄰居賠償。

小文心裏很清楚,家裏那幾只雞經常到鄰居的菜園裏去損壞人家的菜苗,這樣做,當然會引起鄰居的家的反感。

毒死那隻公雞,雖然鄰居做得有點過了,但自己也有責任,沒有管好自己的雞羣。

小文摸索着來到鄰居家,叫嫂嫂回家,別再鬧了。

把公雞拎回家來,退毛解剖了煮熟來喫掉算了。

沒想到嫂嫂聽到小文的勸解,不但毫無作用,更像火上澆油。嫂嫂把手裏那隻死公雞往他頭上扔了過去,嘴裏大罵道:死瞎子,裝啥好人,去裝死算了。

嫂嫂的突然襲擊,讓小文猝不及防,身體趔趄着退了幾步,最終還是沒有站穩摔倒在地。

他的口鼻磕在地上,流出了鮮血。回到家,哥哥又數落了他一頓,說小文要充當好人,就賠償這隻公雞的錢吧。

小文聽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枕頭下摸索着,拿出了30元錢給了哥嫂。從那天開始,他便和哥嫂分家另過了。一個人搬到父母離世的那座老房子裏生活。

時光荏苒,瞎子小文己到知天命之年。聽到了村民們口中的生老病死,聽到了昔日的長輩,一個個離自己而去。

小文忍不住獨自在家裏悲傷流淚,不免想到自己老了的時候,會落到怎樣的下場?

每次生病,好心的鄉親會來看他,給他送一口熱飯,開水。而兄嫂從不邁進自己的家門。

每次生病,一種難言的孤獨和危機,一種從心底湧上來的無依無靠的悲涼,襲上心頭。

他想: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指望不上哥嫂的。

活着一天,除了自立更生一天,自己應該去做一些善事纔好?回報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鄉親,或者爲那些七老八十,躺在牀上被病痛折磨的老人,爲這些同樣和自己一樣的弱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於是他便去山上砍柴賣,接濟那些生病的老人。剛開始的時候,那些生病的老人,死活也不接受他的饋贈。

說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用他的錢,是在折自己的壽。

是呀!對於他來說,打柴賣錢,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倘若是正常人,從自己家裏到山上去砍柴,只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儘管自己已經是熟門熟路,可再怎麼着?沒有二個鐘頭,也到不了自己山上。

他告訴我,有一次鄰居對他說,他山上有一棵鐵屎櫧樹,被誰砍斷了一半。叫他去幹脆把它砍了賣,足有五百斤重的柴火哩。

可他在山上摸索了半天,愣是沒有找着。

說到這裏,他咧着嘴笑了。這一絲勉強的微笑裏,似乎想極力掩飾自己的某種無能。


03


當我問他:想過娶老婆的事嗎?

小文回答說:沒想過。

爲啥?

不敢想。

他說:在鄉下,多少正常人都娶不到老婆,何況我這個瞎子。

那你對食品感興趣嗎?

也不會,自小窮出身,沒喫過啥好喫的。所以對喫也不講究,只要有靑萊羅卜,能填飽肚子就行。

唯一的愛好是聽音樂,買音響之類的電器,以及有關歌曲方面的東西,我捨得花錢。

音樂陪伴着我,形影不離。現實生活中無法企盼,無法擁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女人。惟有音樂,能給我多少想象的空間,彌補我這份缺憾。

下雨天或者是寒冷的冬天,我一個人坐在家裏,讓巜梁祝》、巜二泉映月》、巜西廂記》,在心靈的舞臺粉墨登場,體驗一回愛的甜蜜和苦澀,體驗音樂的美妙、純潔、和高貴。每到這個時候,所有的孤獨,愁煩,對未來的擔憂都沒有了。

就像品嚐了一頓精神的大餐,身心感到無比愉悅,無比的滿足。

晚上,當人們夫妻雙雙同牀共枕,享受着肌膚之親的時候。我有巜牡丹亭》、《長生殿》、巜桃花扇》、巜黛玉葬花》,陪伴着相擁而眠……

我真的很感謝世界上有音樂,戲曲這個美妙的東西。倘若沒有它們,我的生活,我的精神世界將會寂寞到怎樣的地步?荒蕪到只有可憐的黑暗和蕭條,

前幾天音箱的線燒壞了,不會過電。我摸索着把音箱後邊的按鈕擰下來,把鏽擦乾淨,重新接上,又重新亮起了歌喉。

說到這裏,小文臉上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他說自己的電燈,水龍頭等這些東西,他自己都會安裝,都會維修。

甚至像電視這種比較複雜的家用電器,他也可以自行拆卸組裝。只要是自己拆的,沒有別人動過,他都能自拆自裝。

通過心靈和手的感知,家電一些小的毛病,他都能解決。

他說求別人,即使人家肯來,也沒有那麼及時。何況張一次口,自己要打多少個主意。

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是最好的辦法。能夠儘量不麻煩別人纔好。

當談到生老病死的時候,小文雀躍的臉上,又開始變得神情黯然。

他說:看到年近八旬的紀橫大娘,躺在牀上日夜呻吟。還聽鄉親們說:紀大娘疼得連肚臍眼都轉了向,偏一邊了。整個人的骨架,就像一隻破舊的瓜棚,苗挨就倒了。

紀大娘已經不像人了,就像一段腐朽的木頭,一隻散了骨架的破房子。隨時都有支離破碎,轟然坍塌的危機。

屎尿要繼橫叔擦試,餵飯,洗衣,洗澡,苦了這個同樣八十多歲的老人。

繼橫叔無兒,只有一個女兒,嫁在了外省。看到繼橫叔辛苦憔悴的樣子,我給了他一仟元錢,這是我近三個月砍柴賣所得的收入。

希望這點錢,能讓他們振作一些。

其實,能夠儘自己的能力幫助別人,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也是一種動力,使我幹活特別的開心有勁。感覺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多少還是有一點用處的。

自己無依無靠,兄弟又合不來。我希望老天不要賜給我太長的壽命,能喫能做,無病無災尚且得過且過。

一旦身體有恙,千萬別像繼大娘一樣,在牀上三日做黃牛叫,四日做水牛哼的受活罪。賜我無疾而終,就是上蒼的垂憐了。

說了這麼多,你也沒空,我也該去砍柴了。

說着,小文從竈角摸出那張柴刀。看得出,柴刀用了很久的光景了,刀柄烏亮,刀身磨損了一大半。

他把柴刀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拿了一個木棍探路。一小步,一小步,摸索着走出了家門。

此時從他家裏竄出一隻小貓,跟在小文後面。小文對小貓說,你來了也好,和我一起去山上砍柴吧,給我做個伴。

小貓好像聽懂了主人的話,喵咪了一聲,作爲回答。

他們穿過了石階路的廣場,穿過了那口大池塘,我目送他一直消失在了牌坊水口那片竹林之中……

我的眼睛不僅有些溼潤,不知是感動,還是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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