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落紙灰的清淚

01

自從母親七十歲之後,從她的話語中,無意識地會流露出一些關於死亡,關於生病,關於老到生活無法自理時,如何依靠的迷茫。

年老生病,是每一個老年人遲早都要經過的一道坎。由不得你不去想,由不得你迴避。

遲早總要面對,世人都難逃脫。隨着身體越來越差,年齡越來越大。母親對於身後的這些難事,不得不從久壓心底之中,攤在了自己的面前。

母親是個有事存着,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肚子裏的人,輕易不去向兒女們表露,更甭說和盤托出。

父親69歲那年走了,母親當時64歲,我們兄妹七人都成家立業,各奔東西,母親開始了一個人的獨居生活。

或許那時還年輕,容不下自己有過多的悲傷和頹唐。

母親把失去丈夫的悲痛,和生活的孤獨,化作了全部的埋頭幹活。

好像在不停的幹活當中,能沖淡這份生離死別的痛苦。能干擾或者說是能驅散瀰漫在生活中的孤獨。


02


70歲之後,母親幹活雖然沒有了以前的利索,但依然捨不得停歇。

當幹活已經力不從心,幹活的質量大不如前的時候,母親會借用外祖母的話說:唉,這下真應了我母親那個年紀說的話了。腿腳已變得僵硬無力,這種衰老的速度,是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一年之中,冬天又不如春天。

外祖母當時說這些話時,母親還是四十多歲的樣子,根本上無法體會一個七十多歲老人,說這些話的感受。

母親說:現在也到了外祖母這個年齡段了,才知道人老先老腿。才知道外祖母說這種話的時候,其實已經是衰老到近乎可憐的地步了。

偶爾能去母親家裏坐一坐,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那種幾乎毫無意義的閒聊,如今覺得是那樣的寶貴。

從母親的閒聊中,能夠得到母親年輕時的一些信息。比如母親曾經跟父親一起,在屋場排住的時候,父親當時在那裏當大隊書記。母親作爲家屬一起在父親工作的地方租房生活。

母親經常幫助租住地隔壁的一個孤寡老太太挑水,劈柴,和老太太做一些要下力氣的雜活。那個孤寡老太太臨死的時候,母親給老人送了終,母親把老人抱在懷裏,裝斂,穿着。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死在了自己懷裏,老人是那樣的滿足,安祥。

母親說:現在這個社會,孩子們一個個都在外地打工,卻不知自己到時候是誰送終?

也能像老太太一樣,臨死的時候有個人在那裏照料,也就閉喉閤眼的安心了。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隱隱地閃動着淚光。

回想起母親幾十年,一個人獨自生活的那種清冷,那種在孩子們面前,強裝出來的歡笑下,隱藏的孤獨,我的心裏一陣難受。

想起母親這些年,雖然腿腳不靈便了,但爲了弟弟房子裝修,一次次清理那些裝修垃圾。

對於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可能不算什麼。可對於一個八十的母親來說,是多麼艱鉅的任務。

我幾次提議叫母親別幹了,讓弟弟僱請一個小工,幾百元錢的事情,可母親硬是一小袋,一小袋,用買菜用的那種薄膜袋一點一點裝好,提到下面的垃圾桶中。

母親上下樓梯都要用手扶着,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扶着牆壁。腳下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樹苗一挨就倒的情況下幹活。


03


有一天,大姐來看望母親,買了一些豬肉和水果,當時我也在弟弟家幹活。

母親便叫我和大姐及大姐夫一起,在她家喫中午飯。

菜是現成的,大姐拿來了豬肉。母親的臉上洋溢着一種幸福的笑容。

對於母親的生活,我是很清楚的。母親她捨不得喫,捨不得穿。這種節儉,陪伴了母親的一生。

母親嘴裏常說的一句話是,一個人要學會節儉,莊稼人要懂得勤奮。

母親常說:男要勤,女要勤,三餐茶飯不求人。

能夠勤扒苦力的幹,是能夠發家致富的。

像母親1936年出生,是在解放前出生。從自己記事時起,她們的生存條件之艱苦,生存環境之惡劣。所承受的苦難,誰沒有個兩籮筐呢,又豈能一天兩天說得清呢?

母親像牛一樣勞動,而一分錢也巴不得掰成兩分錢來花儉樸。

按母親的話說,人在生活當中,別像漏夜蟲一樣,有一分錢巴不得用掉二分錢,這是輕相之人。

錢是從身上,嘴上省下來的,只有省喫儉用,錢財纔會跟你,才能留住錢財。

節儉對於母親,已經是根深蒂固,紮根在腦海裏的真理。

現在到了八十歲,縱使有啥好喫的,也真的不會再想吃了。

按母親自己的話來說:是喫祿滿了。可母親卻沒有喫啥好食的呀,又何談啥喫祿滿不滿呢?

對於節儉的母親,好像偶爾喫一回肉,就像享受了天大似的福份一樣,誠惶誠恐,就好像多吃多佔了似的,有一種消受不起奢侈。

大姐來這天,炒了豬肉,母親夾了一塊嚐了嚐,嘴上說很好喫。

等到端上飯桌喫的時候,母親便說不要了,聞了炒菜那陣油煙味就飽了。

母親就像要成仙似的,喫量驟減。看到母親一天天消瘦的容顏,如同車線般銀白的頭髮。

想到父親歸世那年,母親還是個強健的中年婦女。我只感覺這十八年,母親寡居的日子,就像一場夢似的,變得縹渺朦朧,斗轉星移,永恆又似短暫。

那天母親高興,陪我和大姐,大姐夫喝起了白酒。每人用一隻工字小碗倒了有二兩白酒一個。

因爲母親年邁,我們故意在母親的碗裏少倒了一些,大約有一兩多一點的白酒。

可是母親那天還是喝醉了,也不是那種酩酊大醉的樣子,只是一種微有醉意的神情。

當我們喫完中飯,幾個人圍坐在一起的時候,大姐談到父親在世時,大家在一起生活的情景。

談到自己做姑娘的時候,父親送她去南林電站上班,母親挑着一擔楊梅,去大沽收購站賣。母親那時肩部生了癤子,爲了用楊梅換錢,給大姐做新衣服,去南林電站上班。

癤子壓破了,膿血把衣服粘連在了皮膚上。

大姐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母親用賣楊梅的錢,做的那件衣服,有着一朵一朵紅色的梧桐籽花。

大姐的話也勾起了我的許多回憶,比如我和弟弟搜出了父親當年藏在三層樓上的許多書本。

有父親當兵時的退役證,和紅五星像章,毛主席像章。

還有巜前線民兵》和巜紅旗》雜誌之類的書籍。

我和大姐的話,也勾起了母親對往事的回憶。時不時的,母親也會接口聊上幾句。

末了,母親便嘆息一聲說:你父親拋下我走了十八年了,當時內心裏除了傷心,倒沒空想他。

現在自己老了,幾次做夢,在夢裏夢到你父親來接我去,我也同意了。

想一想,也好,眼一閉,到了那邊,他不寂寞,我也不用在這個世上,受這份老罪了,兩個人有伴,聊聊天,也不寂寞了。

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平靜。

可我從母親的面容裏卻看到了母親一種心死了的悲涼。我的心裏掠過一絲隱隱的不安。

母親八十歲那年五月,突然腰疼,十月就離開了人世。

這樣突然的,匆匆忙忙的離開,

是何原因?也許是母親活得太累了,身體的疲累,精神的孤獨。或許從父親死的那天,母親的心就隨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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