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道紀事

暮色下的老街道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空氣中漂浮着各種食物的誘人的味道,食客們從四面八方逐味而來,尋覓自己心儀已久的美味。整個街道由南到北一片喧嚷,一片熱火,人聲夾雜着鍋碗瓢盆與竈具互相碰撞的聲音,傳遞着“民以食爲天”這亙古不變的生存之道,譜寫出尋常百姓對生活熾熱而簡單的愛。熱鬧的場景,成爲靜夜來臨之前小縣城最靚麗的一道風景。這是我熟悉的老街道,卻又不是我記憶裏的老街道了。

老街道,顧名思義,是指位於縣城偏東北方向隱藏在街巷深處的一條老街,追溯起來,不知道它歷史究竟有多遠,最起碼有了這座小縣城後,就有了這條街。最初的時候,也許是販夫走卒們擺攤賣小喫的地方,充滿太多的隨意性;時間長了,久而久之,人們印象裏想要喫什麼地方特色小喫,最先想到的,必然是東韋村口的那條街道;隨着時代變遷,幾十年過去,曾經的街道成了老街,臨街的門面房也依稀有了老舊的味道,於是人們稱呼起來,自然而然地冠以“老街”之稱。老街道,成了小喫街的代名詞,也寄託了小城百姓內心深處無處安放的懷舊情緒。

從大西安城永寧門向南沿着長安路直行二十餘里,下了北塬的大坡,就到了北站十字,向東不到五十米,老遠就看到“小喫街”的招牌,高高地懸掛在路南當街口,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有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有在街口以東人力資源市場謀生的農民工,有當地的坐地戶,也有穿着睡衣化着妝出門買菜的房東阿姨。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任何時候走進小喫街,彷彿一腳踏進了市井之中,瀰漫周圍的,是濃濃郁鬱的煙火氣息。

二十多年前,在北塬坡底,還有推着三輪車賣糉子的,多是大媽大爺年齡的人,車廂中間放一個紅通通的蜂窩煤爐子,上面坐着一個大鋁盆,冒着熱氣的胖乎乎的糉子,被整齊地碼放在熱水裏,一層一層形成一個糉子塔。五毛錢一個的大糉子,有紅棗餡兒的,有豆沙餡兒的,那時還不流行今天的什麼黑米紫米之類較爲複雜的餡料,只有簡單的兩樣兒,但棗大餡多,貨真價實。當時從南門到韋曲的公交是215路,刷卡五毛;私人經營的中巴,俗稱“招手停”,票價一元。常有專門乘坐五毛錢215路到這裏買糉子的城裏人,大老遠來,喫上兩個熱乎的大糉子,再捎帶買上一大袋,回去分給親戚朋友。既然來了,還要順道去老街道喫一碗攪團、涼粉,或者涼皮、餄絡,這一趟長安縣,纔算來的值當。不認識老街道,不要緊,在北站的大路上隨便拉住一個人詢問,被問者一定會熱心地領着問路人來到十字路口,向着東南方向,迎着太陽,眯起眼睛,指着半空懸掛的圓拱形的招牌,給你說的清清楚楚,保準你不跑一步冤枉路。

我對老街道有別樣的感情,不僅僅因爲這裏有品種多樣、色香味俱全的家鄉特色小喫,能夠最大限度滿足我的味蕾;最主要的是,這裏是我的大伯大媽曾經付出努力付出艱辛的地方,這裏有我年少時的回憶。

九十年代初,我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家,在外讀高中,所讀書的一中並不在縣城,距離縣城大約有五里路之遙。那時實行的是小禮拜,一週只休息週日一天,如果學校再補課,回家的機率就等於是零了。

回不了家的時候,我和讀高三的堂哥會提前約一個時間,騎自行車去縣城的小喫街。大伯大媽在那裏租了一間門面房,經營着一家飯館,專門以陝西各種特色麪食爲主,小籠包子,酸湯麪,油潑面,餃子,炒菜米飯,哪一樣說起來,都足以讓人涎水長流。隔一段時間回不了家,我們就會去小飯館打打牙祭,順便也去幫忙,充當臨時服務員。大伯那時大約五十出頭,幹活乾淨麻利,主管前廚;面案和後廚的活全部交給大媽,小飯館的生意紅紅火火。大伯大媽常常凌晨四五點起牀,準備一天所需的食材,可他們兢兢業業,從未喊過辛苦,一年四季除了過年關店休息一週,平時基本全天候開門營業。靠着自己的辛勤和努力,他們供給兒女們上了大學,還給老家蓋起一座二層小洋樓,日子蒸蒸日上,惹得村裏人羨慕不已。

後來,堂哥去城裏上大學了,時隔一年,我也高中畢業,我考取的學校和堂哥的學校離得很近,他的學校南門和我的學校西門中間只隔着一條南二環。那時還沒有手機,我們就靠口頭約定,到了週末,在學校西門口集合,又像以前上高中時那樣,各自騎着自行車,穿越小寨,吳家墳,一路向南。北站的大坡是路上最大的挑戰,又陡又長,遇到上坡騎不動了,就下來推着車子走走,全程坐公交車二十分鐘的路程,騎車常常要一個多鐘頭才能到達,最後下塬,倒是一點也不費力,只需扶好車頭,車子一路下坡,直奔老街道。

斗轉星移,世事變遷,我們大學畢業之前,老街道開始了印象裏第一次翻修。先是對路面進行了改造,原來的街道坑坑窪窪,一下雨就會有積水,偶爾一輛車子駛過,還會給行人濺起一身泥水;其次是對門面房本身的改造,修改水路,把操作間從門口移到了後面,屋裏屋外重新刷白,又對門面房的門頭進行了統一設計。這次翻修過後,老街道的面貌,煥然一新,呈現出與時俱進的新氣象。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邁入了新世紀新千年。

裝修以後,因爲房屋租金的上漲,大伯退掉了二樓的一間房子,只留下一間供自己居住。原來我們姊妹們你來我往,爲了居住方便,於是便在樓上租了兩間房。這次退了房子,住起來沒有以前方便了,於是漸漸地,我再去老街道的次數就減少了。

大學畢業後,我參加工作了,偶爾出去出差,再去老街道,不必再像學生時代那樣去蹭飯了,喫飯已不是最主要的需求,主要是去看望大伯大媽,幫助他們搞搞家務,收拾房間,洗洗衣服,再拉拉家常。飯館的事,他們也不讓我插手,大伯說:“你穿的乾乾淨淨的,回去還要上班呢。不讓俺娃幹這些事!”語氣裏滿是疼愛。而我也在不經意間發現,大媽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揉起面來顯得有些喫力,跟我抱怨着堂哥老是不回來。大伯倒是不顯老,衣着依然像多年前那樣,乾淨整潔,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個廚師,倒更有點退休幹部的派頭。大伯跟我說起生意不好做了,周圍的幾個鄰居,有的盤了店,不幹了,門面房換人換的特別快。經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過去很多年熟悉的面孔已所剩無幾,對面不遠處竟然開起了幾家服裝店,還有賣手機的。流行音樂聲隱隱約約傳來,老街道忽然間有點不倫不類,讓人無可適從了。

大伯做出轉讓的決定,已是好幾年以後了。我最後一次來到小飯館,幫他們整理東西。畢竟在這兒生活了十幾年,這裏就是另外一個家,穿的用的,塞滿了樓上那間房子。當我們把所有行李搬上車,騰空房間以後,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我竟然有些難過。牆上還有大媽隨手畫的畫,那是房子漏雨留下的痕跡,大媽用彩色粉筆勾幾下出來,就是一隻可愛的米老鼠了。還有幾朵花,都是這樣畫出來的。樓下的飯館,已經被人接手,開起了火鍋店,到處瀰漫着一股火鍋料的味道。

下樓站在街上,左右望去,熟悉的老街道有些殘破不堪,如一段老去的歲月,一幀一幀收藏起那些逝去的年華,不免有些留戀。空氣裏不再是單純的飯菜香味,要讓我確切說出夾雜着什麼味兒,似乎又有些說不清楚……

此後很多年,我儘量避免去老街道,是爲了迴避面對它殘破不堪時的尷尬,還是避免勾起我的回憶,亦或是我對老街道,還有些其他的期盼?連我自己,都搞不懂弄不明白。

有一年秋天,我已經結婚有了孩子,街道上飄着一股糖炒栗子的甜香,孩子嚷嚷着要喫栗子,我拉着孩子出門,卻惶惶然不知去向哪裏。那一瞬間,彷彿有一道光,衝進我的腦門,我幾乎想都沒想,牽起孩子,就直奔老街道,潛意識裏我知道,那裏,是美食美味彙集的地方。

當我帶着孩子,站在老街道南口向北望,才發現,這又不是我記憶裏的老街道了。原來的街道是露天的,現在加蓋了一層透明的穹頂,擡頭向上看,藍天白雲,煞是分明。各家店鋪的門頭,換了新的樣式,二樓窗外的空調,統一用褐色的木條,包裝起來,整齊劃一;竈臺又恢復挪到了門口,一股股熟悉的飯菜香,四散溢出來,衝擊和充盈着我的味覺。

我領着孩子,從南走到北,又折回去走了一遍,驚訝地發現,那些服裝店手機店寵物店,已經統統消失不見,老街道又恢復了新的生命,成了名符其實的小喫一條街。

街口的牆上,有一張簡介,講述着這條街的變遷歷史。原來對這條街的重建與改造,是政府的一項惠民措施,應周圍廣大居民的要求,恢復小喫街,把裏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店鋪,全部移出去;請進來有特色的地方小喫,打造“小喫一條街”的特色。現在呈現在我眼前的,就是這樣的老街道,記憶裏的傳統美味,都能夠在這裏找尋得到。不光有我愛喫的各種小喫,如攪團涼魚涼皮肉夾饃等陝西特色,還有糖炒栗子、棉花糖、爆米花等等,滿足孩子們的需求。沿街商鋪,又增添了很多新的內容,如香鍋,串串之類,滿足青年人的喜好。時興的蛋糕店,也有好幾家,新鮮出爐的糕點,甜香味兒十足,惹得我和兒子禁不住誘惑,駐足蛋糕店門前,大包小包買了一大堆,卻忘了我們原本是要買栗子而來的。

又是一年深秋,金色的銀杏葉鋪滿人行道,老街道沐浴在一片靜謐的秋色裏。窄窄的巷子裏,演繹着城市生活的精彩,也映射出時代的巨大變遷。傍晚時分,暖色的燈光掩映下,人們三五成羣,結伴而行來到這裏,和朋友喫頓飯,喝點小酒,愜意而又舒心,職場的忙碌,生活的煩惱,瞬間被拋之腦後。快節奏的生活,當下最重要,沒有什麼問題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等到喫罷飯,離開老街道時,精神百倍,信心十足的迎接明天的挑戰。細細觀察每一個邁步走出老街道的人,臉上都掛着幸福而滿足的笑意。從這個意義上講,老街道給予小城百姓的,不光是脾胃上的滿足感,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撫慰,心理上的依賴和扶持。

沉沉暮色中,我帶着一身煙火氣走出老街道,突然明白了幾十年過去,自己和這條老街在情感上的某種牽連。無論離開多久,無論走出多遠,這裏,依然是我不變的精神家園,情爲之所牽,夢爲之所繞,傷爲之所愈,愛爲之所繫。

哦,我的永遠的老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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