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冬夜

今冬的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來得出乎意料。

天色依然是北方冬天固有的清白,冷風泠泠地吹着,街道上不知哪裏一扇沒有關實的窗戶,吱吱呀呀的,不時發出“啪”的一聲。那樣的聲音,令人不由得想起遙遠的故鄉,風吹玉米杆子折斷的聲音;或是祖母窗戶上的紙,漿糊起來了,總有一個拐角漏風,夜裏風大,“撲棱撲棱”作響。日光冷冷的灑在地上,樹的影子也是模模糊糊的,看起來不甚分明。雖是正午,街上卻冷清,無人,大概因爲疫情,因爲寒冷,人們都躲在暖氣房裏,不願意出來,卻也朦朦朧朧地期盼着什麼。我下了車,看着同事的車遠去,不由得裹緊了圍巾,向天橋上走去。

上了天橋,站的高了,左右張望,明白了道路由西向東不通的原因,原本平坦的大路,儼然成了一個建築工地,開挖的亂七八糟,各種機器材料胡亂堆放在路邊,看起來正在埋線。因爲離得很近,竟然看清楚了所謂的路基下面竟然是空的,是用預製好的空心的水泥長方體一個接一個埋在路基中間,大概是爲了在地底下操作起來方便吧,能看到已經埋好的下水管道。想想平日所走的路,不由有點後怕;又一想,這是一條主幹道,應該是安全的,等到地底下作業結束,回填以後再壓路,鋪上柏油,又是一條嶄新的路,覺得自己有點杞人憂天。

擡頭望,天色依舊,除了寒冷,沒有先前那麼陰沉,甚至有些更白了,卻依然看不出一絲一毫雪的痕跡。

回到家,調高了暖氣的溫度,突然就被一股溫暖包圍,看看我的金錢草長得正旺,綠蘿也冒出了新葉,碧綠的葉面閃閃發亮,伸出手去摩挲,溫潤而又厚實,心裏便感受到養花種草的滿足。

坐在暖氣跟前,打開電腦,開始忙碌。時間一分一秒,在不知不覺中過去,電腦上竟然人性化的出現一行溫馨提示:您上網時間過長,需要休息哦。看看時間,兩個多小時了,果然電腦前的時間總是很快,快到不落痕跡;再看看手機,朋友圈裏已是漫天飛雪,似乎人人都在曬雪,都在放飛自我,曬和雪相關的一切,景物,食物,娃,包括自己。原來,雪在不經意之間,已經真實地來了。

我有些不相信,覺得回來時的天,不像是下雪天啊。去陽臺上打開窗戶向外望去,樓下的竹葉上積了淺淺的一層白,街道上隱約有些泛白,聽車輪碾過的聲音,想那不大的雪,早已零落成泥了。空中一片迷濛,伸出手,有細小的顆粒落在我的手心裏,細看時卻已轉瞬即逝。我覺得朋友圈裏有點小題大做了,這麼點雪,也值得大肆渲染嗎?

……

真正感受到雪,不,確切地說,真正感受到雪對生活的影響,是有人發出的道路結冰的消息,提醒人們行車安全。等到晚歸的人,頂着一身風雪一身寒氣進了門,我才意識到,屋外的風雪是真格的,絕不是玩笑話。於是開始有了擔憂——次日早上上班,能不能按時到達。沒有能欣賞到雪的美麗,卻因爲雪有了真切的負擔和憂慮。

後來我想,這個初冬的午後,也許,我與初雪完美錯過,但這個冬天,不是還正在延續,初雪已經款款而來,那麼更濃更厚更美的雪,應該也不遠了吧?因爲憂慮明天,我與初雪之間,卻有了絲絲縷縷、牽連不斷的某種情愫,朦朧而又虛幻。

人生總有錯過,有時候,錯過是爲了更美的相遇。對於隆冬大雪,我的心裏充滿了更多的期盼。

哦,初雪,和着這初雪的夜。

屋外,雪簌簌地落着,屋裏,一片春意盎然。綠蘿纏纏繞繞,網成一道綠色的門邊,有巴掌大的葉子點綴,那長長的藤蔓似乎便活了起來,努力地向遠處伸展着。深秋時節,因爲一場突如其來的降溫,放在窗外曬太陽的兩盆綠蘿被凍的奄奄一息,我在心裏怪自己的大意。於是對這盆免遭摧殘的茂盛的綠蘿,顯得格外珍愛。

養花久了,漸漸摸出些此中真意,覺得花和人之間,是講究緣分的。有些花草,你越喜歡,它越長得旺盛,有的卻反之,無論你傾注了多少愛,卻終是長得不死不活,讓人愛不起來。偶爾也有例外。花時間伺弄的,彷彿因了你的愛,有些有恃無恐,就不怎麼好好長;擱在不起眼的地方甚至遺忘了的,十天半月不澆水,卻出乎意料地茁壯成長起來了。

最後得出結論:養花就跟養孩子一個道理,不宜管的太嚴,要留有成長的空間和餘地,不管對花還是對孩子,適當的放手,反而會有意外驚喜。

陶醉於一片綠色之中,我恍然忘記了外面的世界,忘記了簌簌飄落的雪。思緒卻越過黑夜,飛回到了遙遠的故鄉。

故鄉在巍巍鍾南山下,是一個名副其實依山傍水的小村莊。此刻,夜的靜謐漫過老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街巷,空氣中是不變的寒冷,夾雜着枯乾的玉米杆或者稻草燃燒過的一縷煙氣,淡淡的,卻也不嗆人,那股氣息,熟悉而又親切,不管過去多少年,我都會不費任何思量的記起。在我生長於故鄉的二十多個年頭,每當寒冬到來之前,家家戶戶都會囤積大量的收穫後的作物秸稈,用於冬天的燒火做飯和燒炕。有的人家,因爲人多需用量大,柴火甚至在門口堆成了小山。漫長的冬天,一家人的喫飯取暖全都寄託在這堆柴火身上,重要性可想而知。因而最寒冷的冬天,人們恰恰防火防的最嚴。尤其對那些小孩子,生火用的火柴,一定要放在他們夠不着的地方。否則,柴火一旦出現別的狀況,喫飯取暖可真就成了大問題。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隨着時代的發展,社會在不斷進步,大多數人家都拆了土炕,拆了鍋臺,暮色中,很少見各家的煙囪向外冒青煙了,村莊再也不是籠罩在一層薄薄的嵐煙之下,卻莫名地籠上一種稱爲“霾”的東西。看見這個字,我似乎看到一種怪模樣的獸類,張大着凶神惡煞的空洞的眼,不懷好意地盯着人類,準備隨時吞噬。也許它吞噬掉的不僅僅是藍天,還有我關於故鄉的那些最美好的回憶。我到哪裏再去尋找,薄煙籠罩下的靜默的村莊,和與這個村莊相關的童年記憶?

村外的柿樹林,在那個缺喫的年代,滿足了多少孩子甜蜜的嚮往。春夏季節,柿子園是孩子們的樂園,上樹摘柿子花,可以穿成項鍊掛在胸前,在樹下的草地裏摔跟頭,嬉戲玩耍;蟬聲起了,上樹抓知了,找蟬蛻;秋天早早的爬上樹,找早熟了的柿子喫。

對孩子們來說,柿子園滿藏着四季的歡樂;對大人而言,柿子園則是全家人的柴米油鹽所在。在秋天,柿子是一筆不小的收穫,採摘下來烘熟了賣可以貼補家用,或者曬柿子幹,曬柿餅,就是那些掉下來摔爛了的,也可以做成柿子醋。漫長的冬天裏,柿餅柿幹,可都是安撫孩子的好喫食。摘柿子帶回來的樹枝,可以當柴燒,勤快的人,拿上一個竹子做的爪籬,挑着兩個大竹籠,到柿子園去耙柿樹葉兒。大而肥厚的葉子,火力旺,拿到手裏又幹淨,燒起來噼啪作響,是深受主婦們喜歡的好柴火。小的時候,我曾親眼見過一個大媽,挑着裝的滿滿當當的兩個圓形的大竹籠,從家門口經過。當時非常好奇,她是怎麼把柿樹葉子能碼的那麼整齊而不掉出來,說起來,也是個技術活。

又是冬天,而且是飄雪的冬天,人們早已經不燒柴火,柿子園裏,堆積的那厚厚一層紅的黃的樹葉,難免有些落寞。老柿樹不明白,怎麼好好的,突然就遭了冷落,再也不見曾經嬉戲打鬧的孩子,也不見勤勞的揀柴火的農人。秋風裏,柿樹葉子落在地上,堆了一層又一層,腐了爛了,融進了泥土裏,到了來年還是那樣。一年一年過去,柿子樹變得更蒼老了,滿樹紅通通的柿子,掛在褪去葉子的枝頭上,像一個個透明的紅燈籠。藍天白雲映襯下,老柿樹裸露出盤虯臥龍般深褐色的肌膚,蒼然挺立於北方的原野,孤獨,悲壯,慷慨,蒼涼。喧囂了幾十年的柿子園終於沉靜下來,變成了無人問津的荒園,只有空中的鴉雀嘰嘰喳喳,飛來飛去地到處覓食,成爲老柿樹最忠誠的陪伴。

今夜,初雪無聲,老柿樹亦無言,它不言寒冷,不言冷遇,只默默聆聽着初雪光臨大地的簌簌聲,黑暗中,它替田裏的麥苗而高興不已,爲那些還未來得及被農人們收回去的作物而心疼不已。地裏的收成一茬一茬,它們哪裏有時間思考,也懶得去思考;只有它,像一名睿智的老者,熟知田裏的收成,洞悉大地最深奧的隱語,它把這一切,交由歲月之刀,蘸着四季的墨水,一筆一劃地刻進年輪裏。歲歲年年不變,年年歲歲永恆。

在這個初雪的冬夜,我用自己的心,擁抱了一棵故鄉的柿子樹,遙遠而又甜蜜。而故鄉,回饋給我一個久違了的憂傷的思鄉夢。

那一刻,我又一次,回到久別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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