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稍縱即逝的夢(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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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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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炎熱的印象

一枝六子的青橘
放在我桌前,在它根蒂外緣
日暈般的熟黃裏
我種下青春後又顧自哭泣了
——春天樹、在伸向藍色的我們前已被剪斷。
生命種種,不可回答
我說句“離開吧”,落葉喧鳴

2. 家園:大風的歌

“喂——孃孃!——喂——”
孃孃剜開一隻紅臉般的熟桃。坐在馬牆邊
我站在蘿蔔葉子齊頭的菜畦上
聽見春天因咀嚼過猛而嗆咽的聲響
“呀——孃嬢——呀呀——”
你被叼走了
被銜着咬着
甩到杏子山上
我捧着兩瓣果核,好像罰站着的孤兒
“土子土孫……土公土母……”①
春天是否在你們胃裏過度忍受着腐爛?
我——羲皇的耒耜邊還未來得及消盡的飴肥
躺在蘿蔔地裏

3.短歌之一

小花並沒有什麼名字。
他不會念耶利哥的音節,和B612也並無關聯②
綴在地牀的石格——那十月的淫雨也填不滿的杯子
恆星紀吹過,山魔旋轉着③
生長衰殘,如此而已
你有比四季美麗的地方
因爲你不爲人知

4.遙遠的路程

我們到新五洲的藥店去!我們到康銳藥店去!
買一瓶魚肝油。坐在腳秤上等車來
一定要等我重起來!像一隻裝滿了的便食袋子
我那時就去勞動
去拖毛竹!
去穿造紙廠瓦藍的工裝
讓稀鹽酸的臭氣染得鼻粘膜乾燥而刺痛
我還就那麼驕傲地呼氣。
媽媽。我們只等來一場黑色的雨
在種子公司門前我們只買一把傘
在敞開它所花費的兩秒中我覺得幸福

5.短歌之二

阿涵說
富士山的雪線邊有遊蕩的熊
登山人要繫了鈴鐺抱團而上。
我想着潔白的事
潔白得帶血的事物
我抱着《春雪》④站在櫻井線上

6.寫實之一

只剩下紅澄澄的月食,幽幽地睜着
你係在乳牙上的繩子把食指勒得發痛
年幼的哥哥在泥地上哭着跑
爲什麼?要害怕?一條白狗潮溼的眼睛
幽幽地。
一針寒冷的破傷風液、好像流動着。你
在沙子裏埋你的玩具
地球的運動曾是這樣那樣的
梅子將要被鳥吃盡
梅子將要浸到阿舅的玻璃酒罐裏

7.短歌之三

石與銅塊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石圖騰。喳喳地剝下
銅銘。奇寒
天山雪和皇帝沒有分別。我站立
是一把楔入古沙場的斷劍

8. 太陽雨

人們都不知道
太陽雨已來了
瘦椿半黃的葉像被激了一潑溼霧
沒有聲響。青葉芽上日虹的釉色淡得
比滴在水泥廣場上的吻還要
輕啊……
學生們雀兒樣鬧着,心中有
金砂在嚅泡兒。
啁哳的細鳥從白色的水管上掉下
這一落
又沒得聲響。樓下的
桑色水篷布透着冷颼颼的。涎。
我不知道衆神已經回去了
太陽模糊地抹在椿樹上
巴巴靠着
我有點打盹,暈眩,我有點白頭

9.寫實之二

月食。走廊。
我站在阿涵邊上許願
“我希望阿涵以後真的當上導演,請我去編劇”
……
而那欄杆的鐵露
今夜已墜向花骸(暖時花雨冷時泥)
容易晴
容易變成冬天
是的。我容易吐出死亡的唏噓

10.煤的詠歎

再光明一點!再光明一點!
我推倒我的照明燈前來擁住你。
煤!煤!勞苦的兄親!
我是多麼想念那熱烈的炮仗響!
香格里拉的峻原上轟天的光雨!
好像看見曙日的曠野砰砰地撕展着
而健美的炭塊咀含的化石空隙裏——
酸臭的火山灰燔尞着我的
肉體!骨骼!血絲絲底心口還未剪斷的銅鏃!
啊啊!從未這樣痛過
引頸裂喉,像一個崩斷的劣質石像,下陷!
阿!在地層的煉火!一個俯衝的板塊豁口!重熔!
阿!烙印正在不可避免地到來!
脂肪已經湧出,虹霧的稠悶?電的因子的狂擊?
一塊火!浸着河谷日漿的經幡!喳!熟雲搗來!
煤!煤!煤!燒得這般狂舞!
勞苦的兄親!
我要推倒眼前這個太陽來擁住你!
快!快!掠奪的馬達!快趕上我們的機器!
刀劍在加速淬長!槍管在急切地摩擦!
把鎖鐐鑄起又打斷!
煤!煤!煤!你就燒得這般狂舞!勞苦的兄親!

11.雲夢澤

你是——雲夢澤:神君,叩拜。
麋鹿的行腳。我自千年前就被踢踏的
香草的偶身。
我一定在某次御巡的王座邊受過你的一筆朱摹
多古早啊。圖將去!
斯人!
我是雲夢澤!銀絲勝雪,涓涓霧
有人打馬路過,月甸、花甸
懷珮清鳴。冷漠的堅冰
亦開化
我聽人跋涉、著雨。天涯,哪裏去?
站在我的身上望遠,你玉衫寒否?
望鄉嗎?望美人那天一方嗎?
只是——水草瘋長。鶴!
正衝開一道道短壩
打開那隻病眼!

12.高原:巨靈

兩年前,顧老先生談起他遊歷青海湖的事——單衣興往,卻遇驟雪。

我和你有同樣蔚藍的世系
袤寒之下。星球的面容紺紫、龜裂。
冰嗎?——雲絲凝成的霰綃——紫外線一股股射着
乾草慢慢發焦。
鷲鷹逆着雪暴似乎已吭了一個紀代
“海要來了。”雄性的冰、革鞘彎刀
石墩下還藏有一枚精子、瘦丈夫的黑脣舔雪入了迷
好渴!枯坐在符文般麻亂的水系邊
——她沒有來。
那隻漆鈴鐺早已不響了——系在牛王的脖頸上——從沒有人可以品嚐的
傳說裏的白色櫻桃球體
——黑舌頭在飲水,胃袋裏的谷豁崩鑿之聲
空空如錨擊。
哦,千年前赤腳的公主也曾這樣踩入你的琉璃眼睛……
美麗的中原的黃色足部、
哦,我託舉一顆滾烙的睾丸向着
更乾燥的天鏡、無數山繆着濛濛的巨日焦香。
哦,暮風捲着遠古細菌的氣味,刮來。
哦,革皮的角號空吹
堅硬!這遙遠的豹子飢餓的煩嚎、和雹子雨
荒涼的煎熬——你教我如何停下這車輪?
其實我也想就此停下追逐,俯在這隻王座的邊上
然倉央嘉措已溺死
然高歌着“馬匹與鹽”的詩人已死去 ⑤


2022.11.7-11.9 稿就

2022.1.12 改


①:《土地經》的詞句

②:耶利戈:玫瑰的一種

      B612:聖埃克蘇佩裏《小王子》中小王子所住的星球。星球上有他鐘愛的玫瑰

③:山魔:來自馬爾克斯小說《山魔》(《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山魔是一種沿海狂風,成因不明,當地土著在山魔襲來後,會帶有宿命意味地死去

④:《春雪》爲三島由紀夫超長篇小說《豐饒之海》的第一部,櫻井線是松枝清顯的末路,他流離於櫻井線上渴望求得與已削髮爲尼的聰子的一面,最終在羈途中病逝。

⑤:有一種傳言說倉央嘉措在押解進京途中,病逝於青海湖

高歌着“馬匹和鹽”的詩人:即海子。“馬匹”“鹽”這兩個意象頻繁出現在他關於青海湖的一些抒情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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