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的“引入塵煙”……

    《隱入塵煙》已經下架了,討論的喧囂也已經落幕,我現在纔去寫它,而且在這個舉國同慶的悠閒假日寫它,是因爲我剛看完電影十分有感觸,卻不敢貿然動筆,有些思考需要沉澱一下更清澈些。

  我有個習慣,看完電影稍有點感覺的,一定要去網上翻翻影評,有些看不懂的劇情和結尾瞭解下,有些別人的想法也對碰下。

    關於這部電影,好評的居多,惡評的不外乎兩種聲音:一種說誇大了農村的苦,一種說醜化了人性之惡。我身處沿海城市,北方農村有沒有那麼窮苦落後,沒有親見,沒有發言權。至於醜化人性之惡,我認爲文藝作品不可與現實完全掛鉤,有的時候,作品爲了突出某個主題,做些強化處理也未嘗不可。李白寫廬山瀑布,如果沒有一句“飛流直下三千米”,怎麼能有那股氣勢?

  回到電影本身,看看導演的視角,有人認爲他用現實主義反映的是農村情況和人性的惡。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可以說是“天殘地缺”,組合起來一個家庭,靠自己的雙手蓋起了擋風遮雨的房子,收割了自己種的麥子,眼瞅着過上寧靜祥和相濡以沫的生活,卻因女主人的意外落水而崩塌。

    生活是真苦,你看電影的主色調,都是灰濛濛的。男主馬有鐵被哥哥壓榨了一輩子,因侄子要結婚被趕出家,娶了個殘疾的女人,借住在別人家廢棄的土屋裏;女主人曹貴英自身殘疾,也是被哥嫂嫌棄,與被人遺棄的老漢馬有鐵結合。他們全部的家當只有一頭驢子,犁麥田的場景、壘土坯的場景,真的讓人看得淚目。

    這樣的一對苦命人,還要被村裏人嘲笑、嫌棄、利用甚至壓榨出剩餘的一點價值。

  因爲曹貴英尿不禁,到鄰居家看電視,被女主人數落了一番,連馬有鐵也被鄰居喊成“瘟神”。到店裏賒化肥和種子,又被閒人拿老婆尿褲子的事揶揄了一番。侄兒結婚了,哥哥馬有銅沒喊他喝喜酒,還要爲了省錢讓他趕着驢車到縣城拉結婚用品,只有盯上他的扶貧房時才提了一包酒宴剩菜上門。開寶馬的張永福兒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抽着馬有鐵的“熊貓血”,全村的老少鄉親都覺得他應該獻血,因爲有了他的“熊貓血”,才能拿得到張永福的地租。曹貴英意外落水,閒坐的鄉親一點不着急,向前來的馬有鐵平淡地說貴英落水了,像是說了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關於此類種種,網上評論很多,但我以爲導演的本意不是強化人性之惡,至少導演的主旨不是抹黑人性之惡。因爲主角是馬有鐵和曹貴英,他們所遭遇的苦難與被冷眼相遇,恰恰是他們人性光輝閃耀的映襯,這種人性光輝甚至有點宗教式的隱喻。

    有人說,馬有鐵就是一頭驢,影片一開始,馬有鐵的嫂子在驢房喊他,結果畫面出現的不是馬有鐵,而是驢——網友說哥哥嫂子把他當成一頭驢,直至榨乾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也對,馬有鐵就像一頭驢,逆來順受從不反抗,生活給了我什麼,我就接受什麼,不抗爭、不紛擾,連最後靜靜地死去,連個被人發現的畫面都沒有。

    但是,他又不是魯迅筆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物形象,相反,他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建造超乎一般人的忍受力。

    修建自己的房子,是影片在視覺上最有衝擊力的部分。每一塊土坯都是兩人雙手完成的,最原始簡易的製作工具,挑水和泥,倒泥製坯,一圈圈土坯擺得整整齊齊,像一幅八卦圖呈現在電影畫面時,我的心被震撼了。男主站在中間,穿着一件紅色的背心(注意是紅色的),有種某種宗教儀式的既視感,非常莊嚴隆重。畫面很安靜,色彩很單調,但是很乾淨,也很熱烈,男主揮動着鐵鍬,似乎在攪動生活的激情,更是某種精神指引的意味。

  寄居的舊房子要拆了,他把從舊房子裏拿回來的大大的“喜”字貼在了自己的屋內,端端正正的,家徒四壁屋子裏喜氣四溢,一點愁苦的氣息都沒有。

  孵小雞的畫面同樣令人動容。他們從鄰居家借了10個雞蛋,放在燈箱裏,男主女主兩人趴在燈箱邊,憧憬着小雞破殼而出的美好願景。電影先來一個近景,再拉一個遠鏡頭,兩個人的表情很柔和,似乎燈箱裏裝着他們所有的希望。一點微弱的光從燈箱的小孔裏透出,像星星映在兩張黑黝黝的臉上,瞬間有了虔誠莊穆的氛圍。待到小雞孵出來的時候,曹貴英想要去扶它,但馬有鐵很堅定地說,讓它自己站起來。

    是的,自己站起來!即便是歷盡千苦萬難,即便是爹不管娘不顧,即便是卑微到塵埃裏,他們依然相信,自己能夠站起來,就像曹貴英拾起的那株被誤鏟的麥苗,在陽光底下挺立着不倒的麥尖。

  世界吻我以痛,我卻報之以歌(泰戈爾語)。

    可是僅僅以卑微而堅強看待他們,未免太辜負了導演的精神傳遞。

  馬有鐵到泥塘裏舀水,桶裏的小蝌蚪被放生了,沒有被它掉進和的泥坯中;寄居的土房子要拆了,燕子的窩還在,馬有鐵在轟鳴的鋼鐵巨獸剷車前告知燕子快飛離,又在新房子的屋檐壘了一個窩;曹貴英死後,馬有鐵決心去陪着老伴,他把賬都還清了,連借的10個雞蛋也還了,把陪他辛勞一生的驢放生了。對於唯一真誠幫助過他的放羊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他把兩大袋土豆整整齊齊地放在放羊人的小房前。

    他不想帶着任何欠債的污痕,只想乾淨地離開這個世界;他不與世界爭辯,與誰爭他都不屑,即使在小賣店向他多要了賬,只是說對着呢,日曆上記着呢;他被侮辱過被傷害過,但他選擇了與世界和解,攥着妻子編織的草驢安祥地離開。

  這難道僅僅用善良卑微、逆來順受就可以解釋主人公身上的氣質嗎?

    我覺得可以用“菩薩”一詞才能貼近馬有鐵的形象和精神氣質。

  近來翻閱《金剛經》(我不是佛教徒,對佛教也沒研究),註釋上“菩薩”一詞的釋義爲“又稱菩提薩,菩提意爲覺悟,薩意爲有情”,遂憣然醒悟,原來菩薩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無所不能神明和六根清淨的紅塵之外人,而是有慧根對世界有情有義的人。

    所以,我很欣賞有的網友評論,不要憐憫馬有鐵,他活得比任何人都高級。

  他不僅不需要任何憐憫,相反,他用上帝的視角注視着世人,給人以溫暖的力量。

    於是你就不難理解,爲什麼他要給蝌蚪、驢放生,爲什麼要給燕子壘窩,甚至一次次地給土地承包商張永福獻血,因爲給張永福獻血就能保證鄉親們拿到地租。他不傻,他知道鄉親們對自己是道德綁架,不會爲他的身體健康考慮。本來他救了張永福,向張家給自己提點條件,怎麼都是應該的,但他卻只是央求張永福的兒子儘快把欠鄉親們的錢給結了。

    有人說,在這個冷漠如水的環境裏,馬有鐵的付出與得到的是極度不對等的,爲什麼傷害的總是他?

  這就是菩薩與凡人的思想境界不同。佛經說的“菩薩應脫離所有的相,修成至高無上、大徹大悟的大智慧,不應執著於一切外相而生成心念”,馬有鐵就是有着大智慧不執著於一切外相的菩薩,只是在默默度人。我相信,在他離開衆人一段時間以後,鄉親們或多或少會想起他的好,念起他的善,這就是他用犧牲喚醒的善念和信仰的美好結果。

    同一部電影作品,有人看到它的苦難,有人看到它的希望;有人看到它的惡,有人看到它的善。而我,希望更多人看到的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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