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人生——总得有个人比爸妈还亲

人生这部戏,有人类就得唱下去。人生这段情,没人说得清。敢写人生的人,不是莽汉就是大家。路遥,起初是莽汉,而后才是大家。

人的一生里,会有很多面孔出现,大部分人可无可有。可就像刘巧珍说的,人的一生里,总得有个人“看见比爸妈都亲”。

兰花花级别的美丽,菩萨般的善良,青石板的坚强,蜜蜂似的勤劳,刘巧珍是千年等不来一回的女人。

人生没有如果,可“如果”一下也无伤大雅。如果高加林没有被村支书的儿子顶替了教师岗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巧珍是不敢高攀的。她就是村里的一棵树,而且是最普通的柳树。有点用,但做不成栋梁。

有巧才能成书。偏偏高加林也成了农民。这就给了巧珍机会。自古男人多,但好男人不多。即使没上过学,只听说书,仅看戏,巧珍都明白这个道理。

巧珍很美,但她知道:即使美得像兰花花的女人都可能嫁给不如意的郎君,所以她下定决心女追男。

赶集上会,小河潺潺,绿得能滴油的玉米叶儿抖落一身的萤火虫,却怎么也抖不掉两个人的身影。冰凉的夜晚,麦秸垛越坐越暖,暖得就像刘巧珍家的羊皮褥子,暖得刘巧珍把真话当情话说——咱俩在一起,就是干农活都给你放礼拜天。

什么叫没皮没脸?刘巧珍看上高加林这件事在她爸看来就是。她爸追着打,可她浑身酸痛都要见高加林。哎,真是“咱们两个死活呀常在那一搭儿。”

夫妻本是同林鸟,可恋人连同林鸟都不是。情人间的山盟海誓可以是一首优美的诗,也可以是这样的——

“就和我一个人好?!”

“噢!”

“常想着我?!”

“!”

人对美好的向往是强烈的,尤其是面对那些需要仰望的美好时。高加林和我们一样,天生会向往。我们和高加林一般,高处哪怕不胜寒都要闯闯看。

唯物主义者认为世界是物质的,在人的意识之外,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客观存在。第一眼看到城里这个“物质”,高加林的“意识”就像我们第一次进城一样,起了反应——受到一万点的“意识流”冲击,差点分不清东南,辨不清西北。

很快,农村人的勤奋在城里有了用武之地。住得好,穿得体面,更要命的是,有个女人把他比作“大雁”,这比巧珍“你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的说法不知要高上多少个台阶。

比较本身就是伤害,城乡比较更是加快逃离的遁词。从高加林走出村口那一刹那起,他就和过去(也就是农村)一刀两断。从那一刻起,他离开巧珍只是迟早的问题。就像好不容易从泥坑里爬上来,高加林还会再跳进去?

高加林和很多普通人一样,有点才,但还没高到“八斗”的地步。大学考不上,务农心不甘。他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跳出农门(这和我们很多人一样)。在农村,没办法的他准备接受那里的一切,包括巧珍的爱情。他已经准备好守护这一方土地,呵护一方情爱了。

世界上的事儿真奇妙,有时候最大的东西竟然是心。高加林的心比村里所有人都大,大到可以冠冕堂皇地称之为梦想的地步,于是他终于进城。在“守护还是逃离”这道选择题上写下了早已成竹于心的答语。

不要责怪高加林,曾几何时,我们不也暗暗恨过我们那一方鱼米之乡黄土之塬黑土之地红土之梁吗?有时候还恨自己的父母不是城里人。如果说高加林是忘恩负义,那我们算什么?

有时候,再回乡,望着父母渴望的眼神,我们赶紧说“爸,妈,忙。”然后在两双如渴的眼睛里急匆匆离开,仿佛迫不及待。真的就那么忙?父亲过生日了,做了一桌子好菜,等来的却是一通又一通“忙”电话。老父弱母只好摸摸门口的大黄狗,苦笑着大声喊“娃儿们,开饭喽”,于是喵先生和汪女士马上蹦回家,亲热地抱着爸妈的腿,一如当年的我们。



刘巧珍和高加林的爱情不是个喜剧,但是很现实,很真实。高加林走了,最舍不下刘巧珍。高加林不走,最心疼的还人是刘巧珍。

无论走与不走,不舍的东西都值得珍藏,值得珍藏的东西你走多远都逃不掉,逃不掉的东西只能日思夜想,譬如故乡,譬如故乡里的小院,还有小院里的情爱。

高加林站在村口的十字上,前面是城门,背后是农门。可即便他走进城里,还是从农门里出来的人。就像揹负着十字架前行一样,高加林无论到哪里都得揹着农村的十字路。也是,如果一个人的心从泥土里拔出来,城市的繁华即使加再多的洗涤剂都难以彻底将其清洗。

从农村来,在毛泽东看来是正常的,甚至有些伟大。“农村包围城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切从群众中来”,仿佛当农民无上荣光。

曾几何时,贫农是最好的成分。我家就因为是富农,发《毛泽东选集》的时候都没有份。那时,真希望家里再穷点,因为当贫农好有荣誉感。

人生,很多时候是自私的。可有些事情,你再怎么自私都不可能有丝毫改变。你出生在农村你能变更?爸妈是农民能改变?你妈长得丑,你能做的大概就是小时候开家长会让帅气的爸爸去。可要是爸妈一般丑呢?是不是变成一道无解的方程式?

习近平回梁家河,当年的农民朋友不知轻重地说“电视上看,你的肚子可大哩”。这等于说人家的短处啊。习近平一脸亲切,笑笑说“在梁家河那会儿还没有肚子呢。”习近平从梁家河走到北京,骨子里都带着一种泥土般的踏实和朴实,正因如此,他才更受爱戴。

高加林和我们很多人一样,来自农村却看不起农村,扎根泥土,却总想漂白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漂白了颜色,细嫩了肌肤。图书馆里的书籍像极了洗脑神器,让你几乎忘了来时的路。象牙塔里的生活无非几间教室,几支笔,再加几本书,却能让你成为人生中的“大雁”。

一个人的人生走再多的路,总有个起点,就像壮美的黄土高原,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起点如此美妙,难道还不及水泥森林那种无奈的喧哗?

答案是真的不如水泥森林美妙。用不着遮掩,这是很多人的答案。因此我们宁愿在水泥森林里打拼,宁愿将这里作为自己的终点。


有时,作家也是预言家。很多年前,路遥就用高加林预言了今天农村向城市大规模进军的壮观景象。

无数的“高加林”离开家乡,走到城市霓虹交错的十字路口。路口右边是幸福大道,向左拐进入光明大街。进入幸福大道的未必幸福,来到光明大街的未必光明。可我们义无反顾,就像进行一次长征,经千险而更强,历万劫而愈坚。

在“农村包围城市”的征途中,很多人和高加林的境遇如出一辙,好多人的境遇还不及高加林。

农村,很多人以为是世外桃源,其实它只不过披了一层世外桃源的皮囊,该有的丑陋这里都不缺。很多人像高加林一样,有能力,在村里文化最好,甚至写得一手好文章。可那又怎样?有好处永远是那几户轮流坐庄。有时候,城里人把旧衣服捐赠给贫困地区。可县里把那些毛料皮料品牌衣服挑走了,而后乡镇再把质量好点的挑走。别以为到了村里就会直接发到农民手上,村霸、村干部(当然,有时候村霸和村干部是同一个或几个人)再翻腾几下,到村民手里最好的衣服还不胜他们自己的。

农民天生有苦力,日日夜夜守着几分薄田,兢兢业业伺候。他们得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在土地上生活久了,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是土地养活了他们,还是他们养活了土地。累,并习惯着。苦,却坚守着。在他们看来,农村是农村,城市是城市,仿佛两条平行线,谁也犯不着谁。城里人不屑到农村去,农村人也不愿或者不敢到城市去。

“进城吧,有力气就行。别再背日头了,凭着这份苦干,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待在农村得种地,但土地都还给自然了你在哪里种地呢?”

闲不住的农人们听着这些打工先行者的肺腑之言,纷纷收拾行囊,加入了前所未有的劳动大军,用自己粗糙的手改变着城市的面貌,也改写着城市的历史。

高加林在城里掏大粪,受尽了白眼,农村人到城里,相信也有过类似经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习惯,往往会发生碰撞,尤其是一种文化占尽优势的时候。轻微的碰撞就像走路轻触,农村人本就皮实,不会在意。但那种触及心灵,伤害尊严的撞击就让人受不了。

我表姐夫四十左右,在城里打工受伤住院。腿骨折一处,手臂骨折两处,更要命的是左胳膊的一条神经受到了挤压,两个指头很难动弹,感觉木木的。我建议他们到省城医院救治,因为骨头会慢慢愈合,神经受损却是大事,弄不好会影响一生。表姐夫和表姐真是好人,好得让人生气。说是怕麻烦人家,要是好了就会赶紧出院的。为此,我把他们狠狠训了一顿,让他们有事随时电话。

两个月后,表姐夫打电话叫我去商量赔偿事宜。我连忙打车到医院,可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会去哪里呢?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几处骨折,一处神经受损,难道去省城看病去了?带着疑惑,打电话一问,差点把我气背过去——他出院了。

“为啥出院?”我见面就问。

“医生护士指东骂西的,说是我们能出院了还赖着?有时候还把医疗器械摔摔打打地发脾气。我们受不了,就出院了。”表姐带着哭腔说。

表姐夫一手挂着绷带,打车到了老板指定的“谈判”酒店。为防万一,我叫了个律师。

“老板说了,只给三五万。”一个胡子吧嚓的壮汉不等我们坐下就说。律师一听就来气:你们还算人嘛。人家胳膊还没有消肿就让出院。出院了就不想管了,人家一条胳膊会影响一辈子,你们那点钱不是打发要饭的吗?

我长叹一声,打工真不易啊。农村人进城,凭力气赚钱,他们只是想得到一点尊重和公平都不行吗?

高加林在城里受屈,令人同情。可他抛弃刘巧珍这件事让人如鲠在喉。如今,在进城打工的人群里,有多少现代版的高加林?进城时劳燕双飞,回去的时候孤雁单飞。有些妻子成为别人的妻子,有些丈夫则躺在另一条石榴裙下,享无限风光。如果说高加林抛弃高加林不对,那些背弃家庭抛妻弃夫的人又该怎么描述。

高加林和刘巧珍还没有谈婚论嫁,充其量是恋爱中的分手。有人当农民时,怎么看老婆都好看,可一旦进城有点成就,老婆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妖魔,怎么都不顺眼。本山大叔告诫自己的徒弟“千万不要离婚”,可在城乡融合的大背景下又有多少人能恪守这则人生信条呢?就连劝诫徒弟的本山大叔不都破戒了吗?真是“食色性也”。

人生,真是道复杂的数学题。求证了无数次了,满心期望这次的答案是对的,但往往事与愿违。离开也是一道数学题,有人说离开就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事实上真有这么潇洒?

走进城里的那一刹那间,与其说高加林离开刘巧珍,还不如说他离开黄土高原的农村,或者说故土。刘巧珍只是他离开的一部分,他要离开的还有青纱帐,暖窑热炕,浓醇的乡音……就像一个发誓再也不回黄土高原的人一样,把黄土高原打包封存,再贴上心的封印。

可在远方真的好吗?你可曾再听到山梁梁上那嗓子吼破天的信天游,逢年过节可否见到大秧歌扭起来的盛况?黄土地上撼人心魄的腰鼓何时得见?妈妈那一纸红窗花似乎没有贴在窗格格上,而是贴到一个个高加林的心上?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刘巧珍等高加林仿佛等了一万年,但终究没等到同在屋檐下的一个普通朝夕。高加林想变大雁飞,最终像麻雀一样飞回了黄土高原这个窝,不知道他会不会再一次“挥一挥手离开,不带走高原上的一片云彩”?

人生,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它复杂得可成书,亦可入戏。人生这道题,它复杂得近乎无解。

试问诸君:人生如何?

君反问:人生何如?

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往往是好问题,就像人生。翻过万水,人生依旧在前方,充满魅惑,希望无限。我们夸父追日般翻过千山,蓦然回首,却发现人生原来是脚印拼成的一行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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