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言和(七)

一九四七年立春已過,遠眺城外一片一片迷濛草色,走近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切似乎還沉睡的冬天裏。

穆讓禮和葉珍一前一後走上河堤,他們面色淡定,但是不敢看對方的眼睛,生怕被看破內心。

一直走在前的穆讓禮突然停下轉身。“這裏有一道溝,小心”然後跨步向前。

堤壩被河水衝出一條大豁口,葉珍止步在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看着繼續向前的那個人,就那麼靜靜的看着遠去的背影。

穆讓禮也許是沒有聽見跟上來的腳步聲或是被身後不悅的目光盯視如芒在背,轉過他挺拔的身姿。愣了一下,突然神人點撥開竅了。回身後退幾步,向葉珍伸出右手。

“你走你的,不用管我。”葉珍不高興了,如果他再繼續向前,她則會掉頭回城。

“來嘛,我拉你過來。”

“我不去了,這裏沒什麼好玩的。”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穆讓禮察覺到她的不悅的情緒。

穆讓禮跨過溝,拉葉珍的手,輕輕用力一帶,兩人跨過溝。兩隻拉着的手還握在一起,葉珍冰涼的小手包裹在他修長有力的大手中,溫暖而甜蜜。兩隻手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裏。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什麼地方?”

“我叔叔家。”

“那是第二次了。”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是今年春天,我去叔叔家給我媽拿藥。”

“你還記得不有一天你和一個女孩子,在這裏又跑又跳,嘰嘰喳喳說過不停。你那天穿一條白色短袖旗袍。”

“嗯。那是我和玉英報名參軍後跑到這裏玩。可惜我媽沒讓我去。你咋知道的?”

“我當時坐在那裏,就在河壩上。那時我身體還沒復原,喜歡清靜,你們一來吵得我頭疼。我看見一個穿白色旗袍的姑娘,好像在哪裏見過。就那一眼,讓我輾轉反側,離開了又回來。要說這裏有什麼讓我留戀的,就是你清澈的眼神,郎朗的笑容。”

葉珍驚得合不攏嘴。“嗯,我看見有一個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可是那個人不可能是你,絕不可能。那個人破衣爛衫,頭髮鬍子亂糟糟,瘦骨嶙峋。”

穆讓禮沒想到,在姑娘心裏自己是這般不堪的模樣,趕緊解釋。“真是我,那時我病剛有好轉,很長時間沒有心情理髮刮臉,是你叔叔把我從閻王爺手中拉回的。我第二次見到你確是在你叔叔家,你給你媽拿藥。那時沒有追趕上部隊折回,身體狀況更糟糕,連路都走不了,躺在葉先生家長凳上,不知能不能活下來。看見你,覺得冥冥中老天只有安排。”

葉珍無法把眼前氣宇軒昂的人和那個乞丐一樣的聯繫在一起。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從哪裏來,有很多的疑問想問他,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正愁得找不到話說的穆讓禮,聽此話如釋重負。

“我的老家在河北,離這裏一千多裏。家裏有一個老孃,一個哥一個姐,爹在我小時候就得病死了。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十二歲那年和同村夥伴遠走山西謀生。到山西后,給人當學徒學做生意。五年後抗戰爆發,在那裏當的兵,一當十年。跟着部隊南下,生病流落在這裏,追趕部隊中遇戰火遺失身份證明,又舊病復發,於是又原路返回找葉先生救命。”

“對了,在我走頭無路時,在一片荒地裏睡着夢見你,你叫我回來的。”

“你就編故事也編得圓一點嘛,鬼信你的話。”葉珍嘟着嘴說,一副別以爲我好騙的意味。

“沒編,沒編。是真做了一個夢,真夢見你了。那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來來回回的折返這裏的原因。兩次提親都遭你拒絕,決定放棄的時候,你再次出現。我幫你要回菸葉了也不敢明說。如果你還是不理我也無怨言,當了卻一樁心事而已,所以對別人隻字未提。”

葉珍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人看盡眼裏,住進夢裏很久很久,一切如夢境一般不真實。但此刻手實實在在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握着。葉珍的臉騰起紅暈,用力掙脫緊緊握住的大手。

擦覺葉珍的異樣,穆讓禮又恐自己說錯了什麼。看看身邊的人飽含深情與熱望眼神,又拉住那隻剛掙脫的小手。

太陽偏西,氣溫下降,起風了。穆讓禮口乾舌燥,今天他說了太多,把幾年積攢的話都說出來了,心裏暢快了。天雖冷,心卻注入明媚春光。

他們並肩走在河堤,穆讓禮說葉珍靜靜的聽。走進城門,葉珍走在前,穆讓禮走在後邊,相隔三五米。目送葉珍進門,他回到自己的家,入夜,他睡得踏實安穩。

除夕夜,穆讓禮應邀在葉先生家過年。他懇請先生再幫一次忙。先生答應正月十二親自登門拜訪嫂子,給穆讓禮提親。他承諾,把葉珍的媽媽當親孃侍奉,只要老人願意住在一起。他多年孤苦一人,希望家裏多有幾個人,人氣旺一點。

第三次提親相當順利,葉珍接受了那段穆讓禮精心挑選的布料。不過她有個條件,暫時不考慮結婚。雖然穆讓禮很想盡快成家,但是他尊重葉珍的意願。他明白葉珍的心思,她還不能把自己交給他,自己做得還不夠。她能同意相處就是很大的勝利,穆讓禮重重答謝先生。給先生送上好的菸酒茶,給家眷送上好衣料。整過人如沐春風,哼起京劇。

穆讓禮更加的賣力做生意,他的人生有了明晰的方向,生活有了奔頭。正月沒過完,就僱工平整煙苗地,備好種子,一切靜待春風換醒大地那刻,拉開新生活的序幕。

穆讓禮春天把心思放在菸葉育苗上,喫住在山上,趕集時纔到回城買一些生活用品。經過鍛鍊他掌握了挑擔子走山路的技巧。他回城就到葉珍家,把她們家的水缸挑滿,鍋呀盆呀能裝水的儲滿水。

雨季來臨前請撿瓦匠把葉珍家破損的瓦片換掉,漏風的窗戶加固。他還沒能力將葉珍父親立下的樑柱的房屋完工,至少可以讓她們免受風雨驚擾。

葉珍的心一點點向他靠近。媽媽和奶奶更喜歡這個話語不多的外地人了。

夏天地裏忙沒時間回來,他出錢請人定時幫她們家挑水擔煤。秋季他更忙了,自己守在烘棚邊,一點一點學老師傅烤煙。一邊又在城裏建起一個簡易的菸絲加工作坊。

菸絲加工,穆讓禮僅僅在喬老闆的工廠見過,他自己琢磨買來簡單的工具摸索,把自己烤出來的菸葉分成幾個等級。最好的加工成菸絲,準備銷往外省菸廠,一般的成色做成旱菸賣。

穆讓禮在菸葉地把自己熬成一個臉色黝黑的漢子,衣服也被太陽曬得變色,但是依然不減風采,依舊身材挺拔。

葉珍約了堂弟葉銘一起上山看穆讓禮的菸葉基地,他感到意外的驚喜。葉珍還帶來一身新衣新庫。

葉珍要穆讓禮試穿,他簡單清洗一下立即換上,衣服剛剛好,量身定做一般。

“我媽說,你在山勞動,下力氣的活,衣服不經穿。這是我學做的,不要嫌不好。”

穆讓禮興奮的穿着新衣轉圈。更加應該好好幹,絕不能辜負了她的心意。想着她一針一線縫衣服的樣子,他黑紅臉堂浮出笑意。

“謝謝,謝謝。其實我在山上也不用穿什麼好的衣服,辛苦你千針萬線的縫。”

“我媽說的,要人心換人心,你爲我們家做了那麼多,做件衣服是我們舉手之勞,不費事的。”

“挑水擔煤都是男人該做的事。替我謝謝,嬸子。”

一年時間的考察,葉珍答應嫁給穆讓禮。

穆讓禮傾其所有,置辦一套最新式傢俱,他要給她最好的一切。一張棕紅色圓形木造型裝飾牀欄,帶抽屜的棕繃牀。一個高高佇立的衣帽架。

一張黑色面,棕紅色身的三抽桌。一對棕色木沙發,一隻同色茶几。

一張帶抽屜的八仙桌,洋氣的可以放下四角成爲八方桌,抽起瞬間又變四方桌,配八張圓柱腿長方形程亮黑漆凳子,四角倒圓如放下角的八仙桌樣。

僅僅是搬運這些傢俱花掉幾十萬法幣。

婚禮當天,迎娶新娘的不是當下司空見慣的轎子,而是一輛轎車。葉珍是新貴縣城第一個坐轎車出嫁的新娘。當掛着大紅綢緞大花的汽車緩緩行進在大街時,引得許多路人駐足觀看。汽車後面是擡着嫁妝、吹奏樂曲的送親隊伍。

葉珍新燙了捲髮,身穿紅色長及膝呢子大衣,內搭媽媽親手縫製,穆讓禮親自挑選的藍底銀色圓形花紋旗袍。穆讓禮黑色呢子大衣,銀灰色中山裝,程亮黑色皮鞋。一對新人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走進婚姻殿堂,開啓人生新的篇章。

生活彷彿是開了掛一樣,穆讓禮的菸絲生意越做越大,他已然是鼎鼎有名的菸絲老闆了。葉珍過上上衣食無憂生活,街坊鄰居稱之穆太太。他們出錢把葉珍父親未來得及建的房子完工。

一年後他們的大兒子降生在新中國第一個國慶節,取名"國慶“。”這個小生命給他們帶來新的希望。

穆讓禮家庭事業雙雙處於上升期時,體制的改變,他所創造的財富一夜歸入集體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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