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徐妃半面妝

一句詩詞 ,一段故事
                    南朝
                          李商隱〔唐代〕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夜,已深。

黑沉沉的大殿內,油燈明火晃動,照着地板上頎長模糊的身影,小太監拿着拂塵,不住的點頭打着瞌睡。

蕭繹也半眯着眼睛,一隻手撐着額頭,桌子上堆滿了奏章,半夢半醒間,忽然手肘打滑順帶着他身子往前傾,直接將他從夢中驚醒。

身後傳來陣陣鼾聲,他回頭,看到值夜的小太監竟然杵着睡着了,眉心微皺,但還是忍住了。這麼多年,爲了天下,他殺戮太多,該,該積點福報吧,爲了子孫,也爲了蒼生百姓。

想到此處,他推開面前的奏摺,信步踱出大殿。

外面月光皎潔,照着空寂寂的整片皇宮,它竟孤獨的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墳墓,深深的埋葬着他的野心,也埋葬着他的初心。

他兩手抓住欄杆往下眺望,目之所及處,沉沉的黑暗裏竟只有一處宮殿還亮着燈。

一時,他竟忘記了那座宮殿叫何名字,它的主人是誰了。

百無聊賴之時,他想去看一看。

夜色將他包裹的嚴嚴實實,幾盞掛在宮道上的燈忽明忽暗,晃的他有點刺眼,這麼多年,他因爲眼疾,甚少一個人在夜間出來。都是有小太監跟着的。

離那座殿門幾步之遙時,他不由得緩緩放慢了步子,有些遲疑。

他終於明白了他這是到了何處,二年了,通往冷宮的路陌生而曲折,曲折到遙遠。

他終於眼睛一閉,手一攥,轉身準備離開。

"皇……皇上?"身後有個小丫頭的聲音響起,帶着惶恐,帶着驚訝。

他這會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轉過身,打量面前這個穿着綠紗衣的小宮女,有點面生,卻是他認識的——昭佩的丫頭綠兒。

"哦……朕只是路過……路過……"

"綠兒,你在外頭跟誰說話呢?"昭佩的聲音如這夜色中的露水,冰冰的,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回娘娘,皇……皇上來了……"綠兒壓低嗓門說着話,膽戰心驚的擡眼看了蕭繹一眼,連忙低下頭去。

"哦?竟是陛下?爲何不請進來?外面更深露重的,陛下眼神又不好。"昭佩的聲音依舊涼涼,沒有任何波動。

他忍住氣, 她這是任何時候說話都不注意分寸的嗎?關了她兩年,還是死不悔改。

他只得擡了擡腿,艱澀的邁上了臺階,卻每走一步,都覺得心裏堵得慌。

房間裏有些暗,昭佩坐在角落的梳妝檯前,一點一點對鏡理妝,對他的到來充耳不聞,也不知道行禮。

綠兒杵在一旁,覺得驚懼不安。

她就這樣視他若無物般把他晾在一邊,旁若無人的描摹着眉。

"昭佩。"忍不住他們之間厚重冷漠的氣氛,他還是耐不住先開了口。

"噓……皇上稍安勿躁,妾身這邊馬上就好。"

蕭繹的怒氣緩緩上升,卻又生生被壓制了下去,他慢慢閉上眼睛,冷哼道:"無妨,皇妃慢慢化吧,朕還有要事在身,沒功夫在這裏耽擱。"

他轉身就走,他真的怕,怕自己再多待一刻便會忍不住殺了她。

"等等……"慢悠悠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慵懶而充滿魅惑,"皇上兩年沒見臣妾,難道不想看看臣妾變了沒有,老了沒有?"

他不想跟她廢話,這裏的陳設,這裏的燈光,這裏的夜色,這裏的人,這裏的物,都像一座座大山向他壓過來,壓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耳旁是綠兒偷偷的啜泣聲:"娘娘,您何苦來,您不是天天盼着皇上嗎?現在皇上來了,您又爲何如此啊……"

蕭繹有些心軟,緩緩壓下心裏的浮躁,其實,他何嘗不希望她好好的,希望她像其他妃子那般知書達禮,溫柔賢淑。可是她是徐昭佩啊,她的傲氣和戾氣總是時時刻刻在傷他。不管是以前的湘東王,還是現在坐擁天下之人。

他有能力打下這江山又如何,可是他始終不明白她,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麼。她是他的妻,只要她肯向他低一低頭,不要說皇后之位,就是和她一起坐擁這天下,又當如何?可是她偏不屑這一切。那好,他寧願空着這皇后之位也不給她,嘔她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嘔自己?

"陛下,你看臣妾今日特意爲你發明了新妝容,陛下可喜歡?"身後昭佩溫柔似水的聲音忽然響起,像一股暖流緩緩地流進了他冰冷的內心深處。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回頭,只一眼,便讓他覺得神魂俱滅,五雷轟頂。

幽暗的房間裏,徐昭佩一身華麗宮裝,插了滿頭珠翠,宛如皓月的臉上,半悲半喜,半明半暗,待她緩緩而至他眼前時,他才發現,她的臉,一邊畫着濃烈的妝容,腮紅豔豔,朱脣如血,另一邊只剩下枯槁殘顏,森森冷凜。

看到他瞪大的眼睛,面如死灰的模樣,她不禁嗤笑出聲,真痛快啊!她笑得聲音越大,她心裏的痛就減輕了幾分,於是,一時間這兩個人,一個魂飛魄散,一個狂笑如癲。

"徐昭佩……你……你這個瘋婦……"蕭繹在她越來越大的笑聲中,漸漸身心憔悴,無力的幾乎跌倒。

鬼魅的笑聲戛然而止,昭佩側目而視,淡淡道:"陛下,不喜歡?這個妝容昭佩整整畫了一個月了,今兒剛巧您來了。別人家的夫君耳清目明,只有我的夫君獨特,昭佩如此用心良苦,陛下怎會有如此反應?臣妾算是白瞎了這份癡心。"

"呵,要說瘋嘛,哪有你大梁的皇帝瘋,殺人如麻,六親不認,死在你手裏的蕭氏子孫,怕是要夜夜畫個半面妝給你看了……"

"陛下還是走吧,臣妾恭送了……"

蕭繹氣的渾身顫抖,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看着她轉身緩緩離去,他氣不過一把抓住她厲聲呵道:"你就不怕朕殺了你嗎?"

徐昭佩緩緩轉過臉,環釵影動間,兩行清淚緩慢而下,一行模糊了妝容,一行潤溼了素顏。

"殺?陛下,咱們相互折磨了那麼多年,恩情早已不在,昭佩但求一死,下輩子,也願再遇不到陛下。"說着拂袖離去。

蕭繹怔怔不語,這輩子,他確實什麼都有了,皇權,天下,江山,美人。唯獨這個女人的心,深不可測。

太清三年,大梁城破之日,徐昭佩投井而亡,蕭繹命人打撈出她的屍首,淡然苦笑,只以百姓的禮制草草安葬了,他明白她,生前不能給的,死後,她也不想要這虛名吧。

她一生被他囚禁在此,愛過,恨過,痛苦過,折磨過。

死後,還是還她自由吧。她不願意再做他的妻子。因這輩子,雙方確實都損盡了顏面,各自傷痕累累。

"來人,把徐昭佩的屍首送還徐家,從此以後,她與我大梁蕭家再無半點干係。"他一聲命令,近乎心如止水。

不久後,他的劫數也來了,他被侄子蕭詧關進獄中,受盡一切非人的折辱。奄奄一息之際,他的腦海中閃現的依然是他十歲時在太液池畔的那個月夜。

那夜,月色清朗,夜風徐徐,稻花飄香,蛙聲一片。

他不喜宴席中的歌舞昇平,一派祥和。

只想一個人靜靜踱步在月色下,默誦白天夫子讓他溫習的功課。正自冥想間,忽然聽到背後有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你是哪家小哥哥,爲何在此自言自語?"

他回頭,看見一個約摸七八歲大的小丫頭,仰着小臉,梳着雙髻,水芙蓉般的清秀。

見他不答。

她便嘻嘻笑道:"我叫徐昭佩,信武大將軍的女兒,你呢?"

他的嘴角不禁漾起淡淡笑意,原來她就是徐昭佩,父皇爲他選的未來王妃,長的,還挺好看。

意識漸漸模糊裏,蕭繹脣角依然勾出一抹笑,只聽他喃喃道。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了,這首詩原是他寫給她的啊,只因那夜的月色撩人,而她,太過美麗。

公元555年,梁元帝蕭繹死於獄中,可惜了又一個驚才豔豔的皇帝。除了他絕世無雙的文筆,讓世人無限唏噓的還有他那畫着半面妝,徐娘半老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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