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眼府里女千金(散记式自传小说之五)

不知哪位名人说过,初恋是美丽的,也是神圣的。现今人们的价值观变了,恋爱一点也不神圣,倒是像做游戏一样,玩得高兴就行。

封建女子有很多戒律,什么“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三从四德”,“少年从父,成人从夫,老来从子”。女人生来就是一个附庸品,哪像现在,女人叱咤风云,动不动就叫老公“下课”!

离婚率是社会进步的标尺,经济越发达的地区离婚率越高,尤其是文艺界,同仁见面打招呼,不是中国人的经典问语“吃了么”,而是“换了么?”换什么?换老婆。

我和承英的结合是自由恋爱,既不是父母包办,也不是红娘牵线,而是地地道道的“二人转”,外人水泼不进, 针插不进。

恩格斯说,不以感情的结合是不道德的结合。他自己没有结过婚,却深爱着一个女友。婚姻的契约和婚礼形式对于他们一钱不值,他写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是我中学时代的案头书。

我和承英的结婚方式是对传统和现实的挑战:一是没办婚礼,二是没领结婚证,三是两个人相约,永不离婚。

记得文革时批判刘少奇,刘少奇对他儿子说,结婚领不领结婚证无所谓,关键是感情,遭到红卫兵狠批。

我和承英六七年结婚,至今五十五年了,按照现在“金婚”、“银婚”的说法,是“钻石”婚了。五十五年,风风雨雨,酸甜苦辣,鞋子杠不杠脚,只有自己才知道。

五十五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一转眼,两鬓斑白,叶落归根,从黄河之滨回到长江之滨,那里是五十五年前我们演释初恋的地方。享受着国家发的退休金,去俄罗斯,去日本,去新疆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看千年不倒、千年不朽、千年不死的睡胡杨林。睡胡杨林是爱情坚贞的象征,我们的爱情是永恒的,神圣的。

“执子之手,偕子到老”,我们携手去过布达拉宫、敦煌石窟、香格里拉,雅丹魔鬼城,准备好了,风烛残年,相互搀扶,坐轮椅,拄拐杖,在夕阳的余晖里唱“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我的童年六年是在南京玄武门度过的,中央路小学的花圃留在永远的记忆里。家事生变,爷爷的家产被没收,全家人回到故乡三江营。

我在故乡又度过六年,上完小学,失学两年,五九年重返南京上中学。记得失学第一年,白沙镇办起复读补习班,准备来年再考。在补习班上,我和承英成为同学。

李世民有个“玄武门之变”,我有个“玄武门之梦”。在故乡的六年,我魂牵梦绕玄武门,梦想重新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可是农村户口是进不了城的。天无绝人之路,五九年,南京中学在全省跨地区扩招,我得以进入南大附中上初中。

在南京上学,寒暑假回家看望母亲,帮助母亲养猪养鸭,隔上几天把鸭蛋拿到镇上去卖。每次卖完鸭蛋,总喜欢到街里去转一圈,那半人宽的“水巷”,是地地道道的“单行道”,只能一个人过,稍微胖一点,只好“望巷兴叹”。那九十九间半的“大王庙”,那镇中心的“狮子府”,无不吸引着我好奇的心。我一生酷爱游历,以至参加工作后每次出差,连路边的一个小庙都不放过,爬上山头去转上一转。

白沙镇的狮子府是清朝年间皇封榜眼顾金河的府第,远近闻名,虽不是状元府,那高门大户给古镇增添了传不少色彩,尤其是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中国的科举制度始于隋炀帝,盛行於则天女皇。皇榜“三元及第“,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探花,第三名是榜眼。知识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纨绔子弟,还是乞丐穷酸,一旦考中,陡升富贵,鸡犬升天。“知识改变命运”,如今的高考制度沿袭了古代选拔人才的方式,为读书人开辟了一条公平竞争之路。

进入南大附中第一个暑假,我回到老家,继续帮母亲养鸭养猪干农活。一天中午,我买完鸭蛋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一辆女式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陆香林!”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你是……”我似觉面熟,却一下想不起来。

“到大城市上学,不认识老同学了!”

“哦,你是顾承英!”在补习班里一群女生里面,容貌娇好的承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当时班上男女生不讲话,何况我上了半年就不上了。

“你在南京哪个中学啊?”承英问。

“南大附中,在鼓楼。”仓促见到一个女孩子,我脸憋得红红的。

“我国庆节要去南京看我大哥。”承英说。

“哦。你还在上学吗?”我问。

“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小学教师。”

夏季的阳光照在承英白皙的脸上,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沁出涔涔的汗水,额头的刘海被汗水浸湿 ,两条长长的发辫挂在胸前,我的心里猛地涌动起一股激流。她上了车,我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后来知道,顾金河就是她的曾祖父。

“你是榜眼府的大小姐啊,贵族出身!”,恋爱关系确定后,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说。

国庆前夕,我收到一个茶色的信封,拆开一看,是承英来的,她说已经到了南京,一号要到南大附中来。我心里激动,久久睡不着,第二天一起床,就来到校门口。

承英来了,穿一身漂亮的衣裙,相比我身上穿的补丁衣服,有点难以自容。我们一起吃了早饭,来到玄武湖,划了一个小时船。临别时,她塞给我五元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她说,“我参加工作了呀,有收入,你还在上学哩。”她回到学校,又寄来十元钱,我舍不得花,回家交给了母亲。母亲说,什么时候把姑娘带回家来住一天,俨然认定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我的内心却忐忑不安。我的祖父在南京玄武门经营营造厂,我的父亲负责外交。为了业务发展,他参加了国民党,经常进出国民党中央党部,却又和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打得火热。厂里三辆进口卡车专门往解放区运送物资,祖父的账房里又是地下党的避难处。南京解放,营造厂被没收,父亲逃往上海,五五年镇压反革命,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捕,遣往司法部直属的内蒙成吉思汗农场服刑。

当时教育界贯彻党中央“重在表现”的阶级路线,我学习成绩优异,思想积极,担任了少先队大队委,评为“三好”生,又入了团。但是在社会上,“成分论”还是很严重。从与承英的谈话中得知,她的大哥在南京医药公司工作,二哥在扬州汤汪中学当校长,大哥二哥都是党员,弟弟参军入伍,妹妹是扬州中百优秀营业员,她和弟弟、妹妹都是团员。一个红色家庭,一个黑色家庭,婚姻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的家庭问题怎么和她交代呢?

雪上加霜,母亲得病,家计无法维持,我决定弃学,到安徽水利厅建筑队伯父工作的单位去打工。我见了承英,把家里的情况和盘托出。我必须诚实,家里的事不能隐瞒!

承英不说话,两颗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从此,我们断了联系。

到了合肥,伯父领我去办公室报到。杜会计的丈夫是右派,从中央水利部下放到合肥。她看了我的转学证,说,“老陆啊,你侄子这么好的成绩不读书太可惜了!”不由分说拿了我的转学证到合肥七中报了名。从此,我在合肥七中又上了半年,因为伯父家人口多,伯父伯母天天吵架,我暑假去建筑工地打工挣钱做路费,偷偷地转学又回到南京。

在南大附中初中毕业,我不忍母亲含辛茹苦供我上学,不升高中,报考了包食宿、费用全免的中专南京机校,六七年,分配到河南新乡。一年后,我享受探亲假,回到家乡,母亲又问起我承英的事。

“吹了,我们家出身不好!”我悠悠地说。母亲沉默着,心里很难受。

母亲名叫“王立贞”,那时候农村成立互助组,母亲农活干得好,被选为互助组组长。

“立贞,立贞,家里来亲眷了!”在麦场上打谷的邻居大声喊着母亲。一个戴着白色遮阳帽、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进了张家大院,那整洁漂亮的打扮与农家女的衣着形成了强烈的对照,显得特别靓丽显眼。

一个未婚的女孩子,单独一个人主动来到男孩子的家里,这预着什么,母亲心里明白如镜,她赶紧下到厨房,做了四个荷包蛋,承英三个,我一个,完了远远地避开我们坐着。

这次见面是一次“爱情谈判”,承英问我能不能和父亲脱离关系?我说,“绝不可能!”

春节到了,我又回家过年。一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忽然,大门被推开了,一个浑身落满雪花的雪人走进门来,一看,正是承英。我赶紧给她掸掉身上的雪花,拿过乡下的那种铜炉子给她烘手。我预示我们将要密谈,就和她走进西厢房,面对面坐在窗前的桌子两边。看着窗外的飞雪,拨着铜炉里的炭火,这样的情景一辈子也难有几次啊!

沉默!

雪越下越大,我把身上的短大衣脱下来披在承英的身上,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今天就结婚!”承英擡起头,突然对我说。

“什么,今天?”我愕然地看着她。

“我妈不在家,我拿了家里一个箱子,把要穿的衣服放好了,我们自己擡过来就行!”

“可是这边什么也没有准备啊!”

“不要准备,和平时一样,我不喜欢那些俗气的做法!”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承英会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也有类似的理念,思想却不清晰,经她这么一说,我打内心赞成,于是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母亲。母亲愣住了,惊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和承英冒着风雪来到她家,等到天黑,两个人擡着木箱回到张家大院。母亲已经把她睡的大床收拾好,又去小卖铺买了两支红蜡烛,倒上自己酿的米酒,端上一盘红烧肉,一盘红烧鱼,三个人举行着一场特殊的婚礼。承英举起杯,第一次改口叫了一声“妈”。

读者诸君,这样的结婚你见过吗?这可是我的真实的经历,没有半点虚构。

结婚之后,我回新乡上班,承英张罗着调动工作。当时国家政策,允许“一线”往“二线”流动,她很快就在厂子弟学校上了班。她教数学,工作认真负责,升学率高,多次被评为市里模范教师,三年后,提拔为校长。

承英的教师生涯,最有成就感的是她的一个学生陈仲逊进入哈佛,读完研究生成为数学博士。千禧年除夕,陈仲逊带着他的女友来看承英。女友是爱尔兰人,棕发碧眼,讲着没有抑扬顿挫的汉语。

陈仲逊带来一幅油画送给承英。画上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教师拿着放大镜,画的题目是“光荣属于老师”。

“顾老师,您的数学课至今还在我脑子里留存着,记得最有意思的是“两个水缸同时放水,一个水管粗,一个水管细……”没等陈仲逊说完,承英抢过话头,说,“那些弯弯绕的内容现在都砍掉了。”

“没有那些弯弯绕打下基础,解析几何、微积分也就学不好!”陈仲逊说。

“老师不但教得好,讲课引人入胜,培养了学生学数学的兴趣,这也是很重要的!”陈仲逊接着又说。

“数学很枯燥啊,许多孩子不喜欢!”承英说。

“数学是科学之母,没有数学,核潜艇、宇宙飞船就造不出来。”陈仲逊说。

“老师老师,这画画上的老奶奶多像你哪!”爱尔兰姑娘用那没有抑扬顿挫的中国话大声嚷嚷。

“哦,哦,那是一幅外国画哎!哎,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我们结过婚了,没领结婚证,没办婚礼,至于会不会离婚,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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