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遺骨(中篇小說)

南宮雪升二年級的時候,機校全省擴招,一批來自蘇州、無錫、常州、南通的新生進入機校。新生入校那天,南宮雪領着全班同學在校門口迎接。

一個留着短髮的女孩喫力地提着拖箱下車,南宮雪趕緊走上去,接過女孩手中的箱子,送她去女生宿舍。

女孩很健談,一路上說個不停。

“校園好漂亮哎,雪松、草坪,噢,還有一座小山哩!山頭是弧形的 ,像一條彩虹,太美了!”女孩一起抓住拖箱的把手,兩隻手挨在一起。

“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的呀?”女孩瞟瞟很少說話的南宮雪,問他。

“南宮雪,機244的。”南宮雪回答。

“噢,你高我一屆,我是機149的,芳名“上官媛”。”女孩接着說,“哈哈,“芳名”,我們女孩子可以叫“芳名”,你們男孩子就不行。我們女性還有婦女節,男人就沒有節日。“上官媛”,可不是上官婉兒,那是唐朝的公主,別叫錯了!哎,南宮雪,你也是複姓!”

“我們都是複姓。”南宮雪淡淡地說。

“你是不是班長?”

“是吧。”

“錄取通知書上說學校任命我當機149的班長,好信任噢!”上官媛自豪地說。

“我去年也是學校任命的,三個月後改選,又選上了。”南宮雪說。

“啊,大哥哥,你得好好教教我,我還沒有當過班長哩!”

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南宮雪把箱子交給上官媛,揮手走了。

“南宮雪班長再見!”上官媛目送着南宮雪。

機244班教室在機149班樓下。機244班是南京市的“五好”班、“四好”團支部,學生科開會,上官媛總是第一個到,在自己的旁邊給南宮雪留位子。

南宮雪喜歡寫詩,是校刊編委。上官媛也愛好文學,寫了稿子要南宮雪幫她修改,每次都能發表。

上官媛和南宮雪的關係越來越密切,校園裏經常看到他們走在一起的身影。兩個人長得有點像,上官媛一米六八,皮膚黝黑,體格健壯,象個男孩子。南宮雪比她高半個頭,皮膚白皙,身材瘦削,像個女孩子。

機校的專業分冷加工和熱加工,冷加工有機器製造和汽車製造,熱加工有鑄造、鍛造和熱處理。鍛206是個“和尚”班,全班沒有一個女生。

一九六六年 ,文革開始,鍛206班率先成立了造反隊,貼出全校第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炮轟校黨委,揭發校黨委書記印羣培養修正主義黑苗子。

“魚愛魚,蝦愛蝦,烏龜愛的是大王八!”有“評論家”在大字報跟前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那個修正主義的黑苗子就是機244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班長!”

這下炸鍋了,各個班的同學都來看南宮雪,指指戳戳。南宮雪躲在教室裏不敢出來,臉憋得通紅。

上官媛找到南宮雪,問他怎麼回事。南宮雪一句話也不說,淚水在眼睛裏打轉。

南宮雪他們家確實是資本家,南宮雪的爺爺是南京建築界的大亨,是南宮記營造廠的大老闆,玄武門裏從城牆根直到中央路都是他們家的地方,中間還有一個池塘,池塘四周 蓋着幾幢小洋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南京解放,南宮雪家的資產全部被國家沒收,南宮雪的爺爺一病不起,全家租了一條帆船,從下關碼頭開船,沿着長江七天七夜回到老家三江營。沒多天,爺爺去世。

南宮雪在老家待了三年,一九五八年南京的中學全省統招,南宮雪考上了南大附中。那時候教育戰線貫徹“重在表現”的階級路線,南宮雪被選爲少先隊大隊委、“三好”生,初三時入了團。由於在老家耽誤了上學,他比同班的同學大四歲。

南宮雪學習成績優異,本來可以在南大附中繼續上高中,畢業包送南京大學,因爲家庭困難報考了中專,進了南京機校。

南宮雪家雖然是大資本家,南宮雪的母親卻是個苦命人。母親養幾隻雞,喂一頭豬,含辛茹苦,靠賣幾個雞蛋供南宮雪上學。上初中時,南宮雪享受學校的甲等助學金,到了機校,國家全包,這才減輕了母親的負擔。

“那你父親呢?”上官媛問。

“我父親……”南宮雪神色黯然。

南宮雪的父親是南宮記營造廠的總經理,南宮雪小時候跟隨母親住在玄武門,很少見到父親。一天,父親帶着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來到廠裏,兩個人有說有笑,看都沒看南宮雪一眼。從此,南宮雪幼小的心裏埋下了對父親的恨。

母親跟爺爺要求要回老家,把南宮雪也帶走,爺爺不同意,這樣,母親就一個人走了。

在生意場上,南宮雪的父親南宮馨盛是南京商界有名的“少帥”。他風流倜儻,處事圓滑,使南宮記營造廠資產節節攀升。爲了有靠山,他經常出入國民黨中央黨部,又和梅園新村中共辦事處關係密切,梅園新村的幾棟小樓就是營造廠蓋的。一年大年三十,全家喫年夜飯,南宮馨盛得意地說:“我往往早上在梅園新村小餐廳和周恩來、董必武共進早餐,晚上又被國民黨陳立夫、陳果夫召見!”但是,南宮雪的爺爺只許他談生意,不許他涉及政治。

南宮雪的爺爺和上海陶馥記營造廠的老闆陶桂林是把兄弟。中山陵建築招標,兩家同時投標,陶馥記中標。南宮記幫陶馥記籌備材料,協助運輸,兩家成了莫逆之交。南宮雪爺爺去世的時候,陶桂林帶着女兒來到三江營弔唁。

南宮記營造廠有三輛進口卡車,祕密往解放區運送物資,路過封鎖線總能順利通過。南京地下黨一號人物陳完作爲南宮記營造廠的業務夥伴,經常來南宮雪爺爺的賬房裏住宿。小樓上放着一張軍用單人牀,但是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陳完的真實身份。

陳完的夫人羅梅影是大東亞羊毛公司的董事長,穿着裘皮大衣,牽着雪白的大洋狗,儼然一個時尚風騷的女人。她和南宮馨盛過往甚密,以至陳完多有醋意,兩個人經常發生口角。其實羅梅影是一個貌美端莊的淑女,之所以如此張揚,完全是特殊環境的需要。

解放軍攻佔南京之前,陳完離開南京去往上海,臨行前留給南宮馨盛一張紙條,上面寫“我軍即將渡江,你不宜留南京,可至上海圓明園路97號找我。”南宮馨盛這才知道陳完是個大共產黨。

風聲驟緊,國民黨大員紛紛逃往臺灣,國民黨中央黨部人去樓空。南宮馨盛找到羅梅影,和她一起去上海。圓明園路97號鐵門緊鎖,兩個人遂折回蘇州,在學士街19號租房住下。不久,羅梅影產下一女。

南宮馨盛和羅梅影聯繫上陳完,準備去上海,臨走時把女嬰託付給房東上官家。這個女孩,就是上官媛。

南宮馨盛和羅梅影到了上海,羅梅影在陳完面前長跪不起,陳完原諒了她,把她安置在上海市政府任職,並安排南宮馨盛進了國棉十九廠當保全工。一九五五年除夕,南宮馨盛以歷史反革命罪被捕。

“我是“黑五類”,你要和我劃清界限。”南宮雪對上官媛說,聲音壓得很低。

“這是反動的“血統論”,我不怕!”上官媛上前和南宮雪抱在一起。

校園裏階級陣線涇渭分明,“紅五類”歌聲嘹亮,鬥志昂揚,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不是鑽進圖書館,就是藏在宿舍裏,有的成了“書蟲子”,有的當上了“逍遙派”。

上官媛家庭成分是城市貧民,經過審查,加入了紅衛兵組織,並且選爲紅衛兵代表赴京接受毛主席檢閱。南宮雪跟她說,他也要去北京,在馬路邊上看她們遊行。

天安門廣場紅日高照,霞光萬道,遊行的隊伍列成方陣,《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響徹雲霄。上官媛揮舞着小紅書,喊着口號。她一邊走,一邊用眼角瞟着左邊人行道上。突然,南宮雪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她激動得把“毛主席萬歲”喊成了“南宮雪萬歲!”當場被警察帶走。

晚上,江蘇紅衛兵駐地召開批鬥大會,上官媛被押上臺。她夜裏口乾喝了幾口自來水,肚子疼,要上廁所,大會主席讓一個女生陪她去。上官媛在路上撿了一張報紙,準備當手紙用,沒想到報紙上有林彪的頭像,這下可闖下了大禍。

“不好啦,上官媛玷污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陪她去廁所的女孩揪住上官媛的衣領大叫。

上官媛立即被掛上“現行反革命”的牌子,頭髮剪成半邊有、半邊無的“陰陽頭”,會場上響起憤怒的口號聲。

上官媛被押回南京,關在校園小山的防空洞裏,南宮雪在洞前徘徊,無計可施。

機校開始了武鬥,一邊“好派”,一邊“屁派”。“好派”說奪省委的權“好得很”,“屁派”說奪省委的權“好個屁”。鍛206成立紅色造反兵團,是“好派”,擴充到全校男生,一色的“和尚頭”。另一隊是“娘子軍縱隊”,一色的女生,頭頂扎着一個紅綢帶。

機校大門內左右兩側是兩幢大樓,左邊是教學大樓,右邊是工程館大樓。紅色造反兵團佔據工程館,娘子軍控制教學樓。兩軍對壘,仇人相見。紅色造反兵團在樓頂架起探照燈,對着教學大樓投射光柱。娘子軍到校辦工廠做了幾把強力彈弓,搬來一箱鋼球。夜色降臨,雨一般的鋼球射向工程館,探照燈應聲而滅。“和尚頭”氣得“哇哇”叫,潮水一般湧向教學樓,噼裏乓啷,樓下的教室窗戶砸了個稀巴爛。樓梯鐵門緊鎖,“和尚頭”久攻不下,立即搞來一桶汽油,澆在木扶手上,樓梯頓時烈火熊熊。”和尚頭”攻上樓頂,棍棒交加,女戰士們鮮血淋漓,舉手投降。烈火蔓延,教學大樓燒塌一角,消防車鳴笛趕到。

南京機校武鬥事件駭人聽聞,引發南京市以至江蘇省武鬥升級,有的地方動用起機槍大炮。

在中央三令五申“要文鬥不要武鬥”的指令下,工宣隊進駐學校,各地校園恢復了平靜,上官媛被放了出來。

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在天安門城樓上,北大附中的宋彬彬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毛主席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回答“宋彬彬”,還補充說“文質彬彬的“彬””。毛主席說,“不要“彬”,要武嘛!”宋彬彬隨即把名字改我“宋要武”。

宋要武領着紅衛兵翻江倒海,在北京東城區、西城區大抓牛鬼蛇神,抄家砸“四舊”,地富反壞右戴高帽子游街,“天翻地覆慨而慷”。

“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宋要武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巾幗不讓鬚眉”,剪掉長髮,理成男生髮型,穿上男式軍裝,肩背軍挎包,手舉紅寶書,一副颯爽英姿的戰士形象。

剪髮運動立即擴散到全國,各地校園裏剪髮成風,男生們高舉剪刀,逮住一個剪一個。有愛美的女生,長長的辮子拖到腳跟,剪,一個也逃不掉!一時間,校園裏男女不分,陰陽不辨。

上官媛留的“陰陽頭”剪掉的一邊已經長出頭髮,她乾脆全部理成男生髮型,“和尚頭”們逮住她,無話可說。

革命波濤前浪推後浪,宋要武領導的造反組織又發出倡議,紅衛兵是革命事業接班人,要“經風雨,見世面,重走長征路”,一場史無前例的紅衛兵大串聯開始了。

串聯隊伍自由結合,南宮雪和上官媛喜出望外,他們決定兩個人結伴而行,自由飛翔!

既然是革命大串聯,必須去革命聖地。上官媛說去井岡山,那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個紅色根據地。南宮雪主張去韶山,那是紅太陽昇起的地方。最後,兩個人獨闢蹊徑,去神農架,那裏蓋了房子,修了機場,據說中南海要搬過去。

在去神農架之前,南宮雪說要回家看一下母親,上官媛說她也要去,南宮雪說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上官媛說,“看來你頭腦裏的封建思想很濃啊,因爲我是女孩子?”南宮雪拗不過上官媛,只好同意上官媛跟着他一起回自己的故鄉。

兒子的突然出現,南宮雪的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看到兒子身後還有一個女孩子,不禁細細揣摩起來。

“媽,這是我的同學,她是蘇州城里人,想到鄉下來玩玩。”南宮雪故意把話說得風輕雲淡。

同學?哪有女娃家沒結婚就跟男娃一起回老家的,起碼是女朋友!母親心裏在說。

“這個女孩長得好俊哎,雖說皮膚黑一點,黑雖黑,紫檀色!”

晚上睡覺,南宮雪的母親把自己的大牀騰出來要給南宮雪和上官媛睡,自己到外面竹牀上去睡。

“媽,你這是幹什麼嘛!”南宮雪慎怪母親。

“這有什麼,東邊網兒家兩口子沒結婚,早就睡在一起了, 聽說女方都懷上了!”

“不行嘛,媽!”南宮雪把母親硬拉到大牀上。

第二天, 南宮雪和上官媛要離開老家回學校去了,母親含着淚拉住上官媛的手,久久不肯鬆開。

南宮雪和上官媛回到機校,打點行裝,第二天,踏上長征路。

南宮雪和上官媛出了中山門,向南走,他們先是徒步,走了兩天,腳上打了水泡,南宮雪背起上官媛,沒走多遠,就累得氣喘吁吁。看見前面有一輛卡車開過來,一看,車號是“卾”字頭,湖北的車。他們攔下卡車,跟司機好說歹說,司機這才讓他們上了車。一路上,南宮雪跟司機聊得十分投機,天很熱,晚上他們睡在車廂裏,到了十堰,司機又把他們送到神農架山下邊。

南宮雪和上官媛沿着盤山公路向山上走着,在一個山坳裏,他們想坐下來休息一下,突然,身後來了一輛黑色的轎車。轎車在他們身邊“嘎”一聲停下,車上下來一個女軍官,看看南宮雪,又看看上官媛,最後一揮手,車上下來兩個女兵把南宮雪架到車後座,給他頭上套上一個黑布套,左右一邊一個擠住他,等到上官媛上前阻攔時,轎車早已絕塵而去。

女軍官是葉羣的妹妹葉梅,受調杭州主持林立果的選美工程。林立果選美之所以叫“工程”,它和林彪的“五七一”工程同樣重要。

林立果選美 ,大專院校、文藝團體那麼多名花異朵他都瞧不上,葉羣這才急調葉梅完成這項特殊任務。

葉梅不採用原來的選美方法,別出心裁,去往深山老林,民間暗訪,野外獵色,第一站來到神農架,沒想到,開弓第一箭,就射中了一個尤物。兩個學生,一個高,一個矮,矮的皮膚黝黑,身體健壯,不用說,是個男孩,而那個皮膚白嫩、身材苗條的,怎麼看怎麼像女孩。別看現在學校裏颳起剪髮風,女孩子都理男生頭、穿男軍裝,一眼就看出那是假小子。眼前這個小妮子,分明是女扮男裝,是公是母逃不過老孃的法眼!

轎車風馳電掣,連夜趕到杭州,進了浙江醫學院的後院,這裏是林彪“五七一”工程的窩巢。

“五七一”,武裝起義,林彪反黨集團策劃陰謀奪權。

轎車在一幢紅樓前停下,兩個女兵架着南宮雪進了二樓一個房間。房間裏瀰漫着一股香水味,南宮雪渾身難受,想要睡覺,急忙進了衛生間洗澡。洗完澡要換衣服,看到牀上放着一套乾淨的衣服,一看是女式的,他管不了那麼多,穿上汗衫褲頭,倒頭就睡。

不大一會 ,進來兩個護士,把南宮雪推醒,口稱“小姐”,要送“她”去醫院檢查身體。南宮雪心想,怎麼亂叫,誰是“小姐”?

牀上放着一套軍裝,南宮雪抖開一看,還是女式的。

“有男式的嗎?”南宮雪問護士。

“要男式的幹什麼,這就是給你準備的呀!”說着,不由分說,給南宮雪穿上女式軍裝,下身是綠色的軍裙。南宮雪兩條腿果在裙子裏,覺得挺舒爽。

到了醫學院附屬醫院門診部,兩個護士領着南宮雪從一個診室到一個診室,聽心臟,量血壓,心電圖,CT彩超,最後到一個套間裏脫光衣服檢查全身的皮膚。在兩個女大夫面前,南宮雪有點不好意思。一個醫生走過去,說“這裏又沒有男人,你怕什麼?”說着動起手來。南宮雪的下身呈現在女醫生面前,兩個人尖叫一聲奪門而出。

葉梅得到消息,一下楞住了,心想我怎麼就看走了眼呢?這可怎麼辦?重新再去“打獵”,時間來不及了,再說,找到天邊也難有這麼絕色的妖精啊!她在辦公室來回踱步,靈機一動,心想那麼多花容月貌林立果都不要,莫不是他不喜歡女人,是個同性戀者?”

同性戀有多種求偶表現,有的喜歡外表花枝招展身子剛陽酷斃的直男,這個小冤家是不是也屬於這種類型的!

豁出去了!葉梅絞盡腦汁,決定走一步險棋。

南宮雪被送到美容院,給他做女性SPA。

美容師把南宮雪的衣服脫光,用紗布勒緊他的下身,貼義乳,戴乳罩,接長髮,塗脂抹粉,打耳洞,戴耳墜,穿長裙,一個妖嬈嫵媚的佳人橫空出世。

當葉梅把打扮成美女的南宮雪帶到林立果的辦公室,附着林立果的耳邊說這個女人是天上掉下來的。林立果見到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仙女,魂先丟了三分,迫不及待地走上去要親吻。葉梅暗自竊喜,忙攔住林立果,她要吊林立果的胃口。

林立果乾柴烈火,急着要舉行婚禮。洞房花燭,新娘子端坐牀沿,等待新郎揭紅蓋頭。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槍聲,林立果急忙越窗逃跑。

林彪事件敗露,林彪父子折戟沉沙,摔死在溫都爾汗。

南宮雪被關進看守所,三個月後,經過甄別,無罪釋放。上官媛早就在看守所門口等待,見到一身女人打扮的南宮雪,開心得要死,操着京劇的腔調說,“啊,娘子,在下這就攜你回家成親唻!”

上官媛給南宮雪洗盡鉛華,換上衣服,恢復了男身,回到機校。

“南宮雪,有你的電報!”南宮雪和上官媛一進校門,門衛老王交給南宮雪一封電報。南宮雪打開電報,電報上寫“你父病危,速來醫院。”

電報是成吉思汗農場發來的。南宮雪的父親在成吉思汗農場服刑,已經第十三個年頭。

“我要去一趟東北,看一下我父親。”南宮雪對上官媛說。

“我陪你一起去!”上官媛說。

“那裏很冷,零下四十度!”

“我不怕!”

南宮雪和上官媛準備好行裝,來到下關車站,從遠處繞進站臺,偷偷上了火車。車廂裏擠滿了人,南宮雪和上官媛坐在廁所旁邊的地上,列車開動,不一會他們就睡着了。

“醒醒,查票了!”女列車長和一個男列車員走過來,把他們推醒。

南宮雪睜開眼,一臉茫然。

“把票拿出來。”列車長說。

“我們……”南宮雪囁嚅着。

那個年頭,學生無票乘車是司空見慣的事。現在是紅衛兵大串聯,只要是戴着紅衛兵袖章的,就不要票。

“你們不是紅衛兵嗎?”列車長問。

“我們……”南宮雪臉紅到耳根。

看熱鬧的擠過來,一個婦女掏出兩個紅衛兵袖章塞到南宮雪手裏。

“你們去哪裏?”列車長問。

“成吉思汗農場。”南宮雪聲音很低。

“他父親病危,我們去看他父親!”上官媛搶着說。

“成吉思汗農場,你父親是誰?”

“南宮馨盛。”南宮雪如實回答。

“跟我來!”列車長把南宮雪和上官媛領到餐廳,廚師給他們端來兩碗稀飯,還有饅頭小菜。

“我是上海陶馥記營造廠的陶菊。”女列車長說。

“啊,陶阿姨,我見過你的,我爺爺去世的時候你去過我家。”

“哦,你是小雪,長成大人了。”陶菊把南宮雪和上官媛領到列車後尾的臥鋪車廂,這裏是列車員輪班休息的地方。

“你們上去吧,不要講話。”陶菊指着兩個上鋪,等南宮雪和上官媛爬上去之後,離開了這個車廂。

列車到達齊齊哈爾車站,南宮雪和上官媛下了車,恰好對面停了一列開往海拉爾的客車,陶菊把他們倆送上了車,囑咐他們說,“你們在扎蘭屯車站下車。”

列車到達扎蘭屯,南宮雪和上官媛下了車。扎蘭屯在黑龍江最北部,這裏天氣寒冷,滴水成冰,南宮雪和上官媛身上只穿着單薄的棉衣,凍得直髮抖。

南宮雪打開行李,把所有的單衣服都加在身上,戴上棉帽子,放下護耳,又拿圍巾給上官媛圍好脖子,把母親給他們縫的布手套戴上,裹得嚴嚴實實,上官媛還是冷得夠嗆,牙齒“咯咯”直打顫,她不停地跺着腳。

扎蘭屯車站燈光暗淡,下車的人很少,他們好不容易纔找到出站口。天上下起鵝毛大雪,積雪有半人深,白茫茫一片,找不到路。

南宮雪拉着上官媛一步步往前跋涉,突然看見前面山坡上有一盞微弱的燈光,兩個人喫力地向燈光走去。

山坡上有一間小屋,被冰雪覆蓋着,紙糊的窗戶裏透出淡淡的白光。

南宮雪上前敲門,沒有應聲,又敲了幾下,屋裏纔有人應答。

“誰呀,半夜三更的!”

“我們是過路的,勞駕您開開門,讓我們暖暖身子,外面太冷了!”

“往南走,前面有農場。”說完,燈滅了。

往南走,哪裏是南?東南西北辨不清方向。上官媛東張西望,忽然看見前面豎着一個牌子,過去一看,牌子上寫着“成吉思汗農場”,下面畫了個箭頭。原來,小屋前是一條大路,路邊栽着白楊。

南宮雪和上官媛沿着白楊樹走了半個多小時,看見前面有一片燈光,兩個人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到了農場門口,敲了傳達室的門,不一會,裏面的燈亮了。

門衛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反覆問過他倆從哪裏來,要找誰,最後說,“農場八點鐘上班,你們就在這裏等吧。”

小屋裏有爐火,南宮雪和上官媛解除了身上的武裝,湊到火爐跟前。

農場辦公室一個女同志接待他們,當他們說明來意,從裏間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人。

“我是辦公室主任,你倆是南宮馨盛的孩子,他在扎蘭屯人民醫院急診室,我派車送你們去。”說罷拿起電話,不一會,一輛吉普車開到門口。

南宮雪和上官媛在醫院門前下了車,找到了急診室,一股難聞的味道刺激鼻腔,上官媛用手捂住了嘴。

安排護理南宮雪父親的是一個瞎了一隻眼的老頭,正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喝酒,喫着花生米,哼着小曲。見有人敲門,趕緊收拾起東西,站起來去開門。

“我是南宮馨盛的兒子,”南宮雪對瞎老頭說,“大爺,是您在照顧我父親?”

“可不是咋的? 大小便失禁,費老鼻子勁了!這不,又昏迷過去了!”瞎老頭把牀上被子拉了拉,蓋住褥單上的污跡。

南宮雪掀開牀上的被子,父親的身上沾滿了屎和尿,轉頭對瞎老頭說,“你怎麼不給他洗洗哩?”

“洗什麼洗,一會就拉,洗不贏!”老頭揚長而去。

南宮雪和上官媛撤掉父親牀上的被子,給父親擦淨身子,在櫃子裏找出一牀乾淨的被褥換上。南宮雪把髒被褥拿到外面水管下,打開水龍頭,對着被褥使勁地衝,然後拿暖瓶去鍋爐房打來熱水,把被褥放在水槽裏燙。回到屋裏,用沾了熱水的溼毛巾再給父親擦身,換上乾淨的衣服。這麼一折騰,父親睜開了眼睛。

“爸,我是小雪。”

“小雪……”

自從五四年發大水,父親淌水回到老家,和母親大吵大鬧要離婚,南宮雪站在母親一邊,恨父親,對人說他父親死掉了。

長成大人的兒子站在南宮馨盛面前,他的老淚立刻奪框而下。

南宮雪的父親病情神奇般的好轉了,大小便也不失禁,神智清楚,臉上有了笑容。

“這個女孩是誰?”南宮馨盛問。

“伯伯,我是小雪的同學,我姓上官,家是蘇州的。”上官媛回答。

“蘇州?上官……”

二十年前的記憶閘門打開了,南宮馨盛和羅梅影在蘇州租的房子房東就是上官先生,難道眼前這個小囡就是羅梅影生的丫頭?

“你媽媽她現在在哪裏?”南宮馨盛問。

“在家啊,在一個塑料廠當工人。”

“不是,我是說你的另一個媽媽。”

“另一個媽媽?我還有一個媽媽?”上官媛莫名其妙,她問南宮馨盛怎麼回事。

南宮馨盛頓了頓,終於把事情原委和盤托出,南宮雪和上官媛面面相覷。

“這麼說我和小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上官媛睜大眼睛。

“你的親生母親是個老共產黨員,現在在上海市委工作,我和她有書信往來,她說要來看我。”南宮馨盛說。

“什麼時候來,我們在這裏等她?”上官媛有點激動,說,“我認不認她啊?”

“怎麼能不認呢?她是你的生母啊!”南宮雪說,“我也要認哩!”

看看父親的病情好轉,南宮雪打算先回南京,等羅媽媽來時他們再來。臨行前,農場辦公室主任告訴南宮雪和上官媛,他們的父親很快就要落實政策,列爲統戰對象,有可能在原來南宮記營造廠的舊址會分給他兩間房子,讓他做個小生意什麼的。

南宮雪和上官媛回到南京不出三天,羅梅影從上海打來長途,她說要來南京和他們一齊去東北。

羅梅影到了南京,南宮雪和上官媛去車站接她。上官媛心裏忐忑不安,車站認母,好尷尬呀,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見面情景呢?

南宮雪把寫有“羅梅影女士”的硬紙做的牌子舉過頭頂,旅客絡繹不絕,羅梅影出站後看到牌子,趕緊朝南宮雪走去,南宮雪也發現了羅梅影,趕緊迎了上去。

“是小雪吧?”

“我是南宮雪,羅阿姨好!”

“媛媛呢?”

“羅阿姨,羅阿姨!”上官媛快步走了過來。

“長成大姑娘了!”羅梅影撫摸着上官媛的頭髮。

“你怎麼叫“阿姨”呢?應該叫“媽”!”南宮雪對上官媛說。

“人家不好意思哩!”上官媛拿過羅梅影手裏的行李,對南宮雪說,“你也要叫“媽”呀,咱倆一起叫!”

“媽媽!”南宮雪和上官媛齊聲叫了一聲“媽媽”。

“哎!”羅梅影臉上綻開了一朵花。

羅梅影住在上官媛的宿舍裏,她說要去看校黨委書記印羣。印羣當年是新四軍一支隊文工團團長,人很漂亮,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是荷花舞,每次演出,一支隊司令員江渭清和新四軍軍長陳毅必到。這時,有人通知他們到大禮堂開批鬥會。

“批鬥誰?”上官媛問。

“印羣!”

“我們一起去看看!”羅梅影跟上官媛一起進了會場。

羅梅影記得,一次印羣從蘇北到南京來取地下黨準備的藥品,從此她倆成了好朋友。印羣很漂亮,陳完抓着她的手久久不鬆開,羅梅影吃了醋,從此,她和陳完產生了隔閡。

印羣被押上臺,她的長髮剪成了“陰陽頭”,臉上畫成大花臉,脖子上掛着一雙破鞋,一個造反派用手按住她的頭。

“你們不能這樣對待老革命!”羅梅影對那個造反派說。

“什麼“老革命”!反革命!”造反派推開羅梅影,把印羣往前推了一步,對着臺下說,“看哪,這就是臭名昭著的美女蛇!美不美呀?”全場頓時響起口號:“打倒印羣!”,“剝開美女蛇的畫皮!”

“你是誰?”造反派問羅梅影。

“我是上海革命委員會的!”羅梅影掏出工作證。

“上海是上海,這裏沒你的事!”造反派撥開羅梅影。

主持會議的工宣隊隊長宣佈會議暫停,走過去給印羣鬆了綁。

羅梅影住到印羣的家裏,兩個人說不盡的知心話。羅梅影說,“出去避避吧”,要印羣跟他們一起去東北,印羣同意了。

羅梅影他們一行四人,買了四張臥鋪,上了從南京開齊齊哈爾的車。恰好這一趟又是陶菊他們的車,陶菊熱情地招待他們,抽空到車廂和他們聊天,羅梅影和印羣別提有多高興。

四個人來到扎蘭屯人民醫院,南宮馨盛見到羅梅影,興奮不已,當天夜裏,突發腦溢血死亡。

一輛大膠輪車在呼倫貝爾草原上奔跑,冰雪覆蓋着起伏的山巒和原野,看不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南宮雪和羅梅影四個人坐在車上,去往扎蘭屯火車站。南宮雪抱着父親的骨灰盒,悲傷地不說一句話。

“冰雪覆蓋着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車。

有人唱起憂鬱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上官媛用低沉的嗓音在唱,如同山泉在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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