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同座美尼僧(散记式自传小说之三)

我的故乡是个美丽的地方,唐代大诗人张若虚的诗作《春江花月夜》就是描写的这里。诗中“町上白沙看不见”的“白沙”就是离我家北边二里地的白沙镇。离我家南边五里就是长江,这里是解放军炮击英国“紫云英”号军舰的地方,江边有三江营码头,一条源自江都邗沟的白塔河从河口流入长江。

一九五九年我考进南大附中,在男生宿舍里,我把用毛笔抄写的《春江花月夜》压在枕头下面。我太喜爱这首诗了,它号称“孤诗压唐”,被闻一多先生称为“唐诗中的唐诗”。诗中不仅写了三江营堤岸迷离的景物,月色、花林、雾霭,更是把思念离人的闺阁情思刻画得惟妙惟肖,悠远而深沉。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

可怜楼上月裴回,

应照离人梳妆台。

……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闺阁佳人虽然着墨不多,借景喻情,却写得深沉幽怨,使人产生无限遐想。

每当我拿起《春江花月夜》的诗稿,脑海里立即会想起一个人。

我的老家所在的庄子叫“张家院”,也叫“张家大院”,十来户人家,全都姓张,只有我家一家姓陆。张若虚就是本地人,是哪个村庄的已无从可考,经常想,或许他就是张家院的,再或许说不定他就是我的邻居。

张家院庄东有一个尼姑庵,叫慈云庵。庵里四代尼姑,四世同堂。老尼姑泛云,七十多岁了。徒弟慧真是个才女,是个书虫子,卧室里摆的全是书。徒孙朗清是个美人胚子,擅长刺绣,在白沙镇绣花厂上班。泛云对朗清管教甚严,在厂里不许她跟男人说话,下班后不许在外边逗留,每隔半月亲自给她剃度一次,以至朗清的发根很旺,满头泛青。

那时候,我在中闸小学上六年级。慈云庵最小的尼姑叫雪葵,比我小四岁,在杨涵小学上二年级。雪葵没有剃光头,留着比男孩子长的短发,身上也不穿僧衣,花衣裳,蓝裤子,看来,新时代的阳光也照进了古刹深处。

雪葵和我约好,每天早上在庄东聚首,和她一起到杨涵小学,然后我沿白塔河大堤去中闸小学,有三公里的路,回来,兆生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雪葵,你有师父、师太、师祖,谁最疼你啊?”我有一天问雪葵。

“嗯——”雪葵想了想,说,“师祖老了,旧脑筋,不许我和男孩子在一起玩。”

“那你不是天天和我去上学吗?”

“你是香林哥呀,师祖说你是个好孩子。”

“你师祖也不顽固嘛!”

“师太对我最好了,她经常给我讲故事,她肚子里有没完没了的故事哩!”

“你师太有好多书呐,能不能借两本给我看看?”

“那不行,书是她的命,她从来不借给别人的!”

“那你就偷两本好了,我看完就还给她嘛!”

第二天,雪葵真的带来两本书,一本《三国演义》,一本《水浒传》,我高兴极了。此后,每天放学前,我提前在学校把作业写完,晚上就着煤油灯看这些书。看完一本再换一本,什么《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三笑姻缘》,连《金瓶梅》、《荡寇志》这样的“淫书”、“禁书”都有,真是博览群书啊!也许就因为这,我上中学以后就爱好文学,也曾经做过作家梦。

一天早上,我到校迟到了,进教室一看,我到座位旁边换了一个同学。原来我的同座是有文,他的父亲在上海,他家里跑了三年,终于把户口迁到上海。他比我大三岁,和我关系好,隔三差五的给我带一块烧饼或“港脐”——那种五角形的甜饼。因为走得急,他给我留了一个纸条,说暑假回来找我玩。

我到座位上坐下,扭头看邻座的同学,原来是个女生,正好她也扭头看我,目光相对,我赶紧收回目光。

上课了,我危襟正坐,装着认真听讲,却偷偷地拿眼瞄同座,原来这个女生是个光头,身上穿着青色的僧衣。

“你不是朗清吗?”我激动得差一点叫出来。

“朗清!”我压低声音,依然目不斜视。

“嘘——”朗清把食指放在嘴吧上。

下课了,大家一下子把朗清围住,班主任仇老师把我和朗清叫到办公室,说朗清是新来的插班生。

“尼姑也有读书的权利,大家不要歧视她!”仇老师对全班说。

原来,白沙中学初一只招了一个班,很多学生失学,家长们要求办一所补习班,校址选来选去选到了慈云庵。

小学毕业生们如同久旱逢甘霖,浩浩荡荡“进驻”古庙,这一下慈云庵可招了殃,破“四旧”,消灭封建迷信,把泥菩萨打翻在地,扫地出门,老尼姑泛云呼天呛地、寻死作活哭闹着。

朗清闻讯,憋在内心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她在绣花厂辞职,回到慈云庵跟老尼姑吵她也要读书上学,没有文化以后寸步难行。但是她没有上过学,只是师父慧真教她识字念书。她天资聪惠,把初小一至四年级的功课学完,这次到中闸小学算是跳级插班。

整个六年级,我和朗清做了一年时间的同座。她留起了头发,穿起女孩子的衣服,打扮得清纯靓丽,而我,总是赤着脚,有时候挨到她身子,放屁,抠脚丫,她全不在意。

小学毕业后,我失学两年,五九年考到南京。朗清回到绣花厂上班。她还了俗,一头秀发,乌乌泱泱。

一天中午,班上同学说校门口有个女孩找我,我跑去一看,原来是雪葵。

“雪葵,你怎么来了?”

“我小学毕业了,也想到南京来上中学!”

“不行了,农村户口进不了南京。”

“那你怎么来了?”

“去年南京学校统招,今年没有这个政策了!”

“香林哥,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愣了一下,说,“我现在上学是拿的甲等助学金,你还是回去吧,争取考上白沙中学,有了文化,以后什么都好办!”

“那我等你,等你大学毕业了,我去找你!”

“好的。你师傅呢,她怎样?”我问雪葵。

“我师父她进了扬州刺绣研究所啦!”雪葵自豪地说,“她手巧,设计的花样得了奖,美国回来一个华侨大老板认她做了干女儿,她要去美国了!”

“哦!”我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我到教室里叫来兆生,把雪葵送到下关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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