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成了合肥的女婿(散记式自传之六)

六〇年年初,我从南京转学到合肥七中,第一天上课前,班上的同学纷纷围拢上来,这个问,南京的城墙有多高,那个问,总统府里有没有女厕所。我的书皮是用报纸包的,有人说,呀,拿《南京日报》包书,太浪费了!他们想象中的南京是一个神圣的地方。

下课了,一个胖胖的女生走到我面前,问我:“陆香林,你在南京是班干部吗?”

“不是,我是少先队大队委。”我回答。

“哦,那还比班干高一级。这样吧,我们班缺一个体育委员,你来当吧!”

我看了她一眼,心说,瞧这个丫头的口气,个人就能决定全班的事!旁边一个男生悄悄告诉我,她叫韩金华,是咱们班的团支书,大我们好几岁哩!

“哦!”我这才注意地看了这个韩金华一眼。

“叫陆香林当体育委员,大家同意不同意?”韩金华走上讲台,问大家。

“同意!”全班异口同声。

和班上同学站在一起,韩金华不但身材高,而且体格健壮,正处于青春发育期,丰满的前胸把运动服撑得绷绷的。她圆圆的脸,鼻子上有几颗雀斑,大眼睛,留着短发,青春盎然。

“啊,穆桂英,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角色!”我暗想。

我小时候跟着祖父在南京长大,祖父是“陆永记营造厂”的厂主,南京解放,营造厂被国家没收,全家回到家乡。祖父逝世,家道衰落。我五九年考进南大附中,靠母亲种地供我上学。第一学期结束,母亲生病,我决定弃学,去伯父所在的安徽省水利厅建筑队学木工。队上的杜会计不让,给我报进了七中,我这才没有失学。

第二天下午放学,韩金华把自行车推到我跟前,叫我上她的车。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摄于她的威风,不容分辨,稀里糊涂坐上她的车。原来,她是把我带到她家。

“妈,饭好了没有,饿死了,饿死了!”说着,拉开小方桌,摆了小凳子,叫我在她对面坐下。

韩金华的妈妈端上两碗小米粥,一大盘鸡蛋饼,还有两只面包。

“妈,这是班上同学,刚从南京转来的。”韩金华对她妈说,又转头对我说,“陆香林,这算为你接风,看你身上穿的,就知道你家里不宽裕。现在是困难时期,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你比我小三岁,我就是你姐!”

这突如其来的唐突,弄得我措手不及,脸憋得红红的。

伯父有五个子女,现在又加进我一个,全家八个人,靠伯父一个人的工资,整天窝窝头,大头菜,一年到头难闻到几次肉腥味。今天这顿晚饭,与其说接风,不如说是改善伙食。

吃完饭,韩金华拿出一身蓝色的运动服叫我穿上,我不肯。她说,“你看你的衣服,破成这样,班上谁也不穿补丁的衣服!”说着给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新衣裳,拉着我和她站在一起,问她妈好看不好看。

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的事情总是很敏感的,韩金华的妈妈连声说“好看好看”,背过脸去喃喃自语道:“女大三,抱金砖!”

此后,每逢星期六,韩金华总要把我带到她家。她的父亲在商店里上班,老两口就这一个独生女,娇生惯养。

后伯母是个粗人,个子比伯父还要高,不会做针线,不会炒菜,拉板车是她的拿手活,男人也赶不上,拎起百十斤的麻袋如同抓小鸡。粗人有粗心,她得了工钱不交给伯父,留着养老,把钱在小木匣子里锁着。都说后娘对前娘的孩子不好,其实前娘的孩子未必对后娘都好。为此,伯父伯母经常吵架, 有一次,伯父气得把头往墙上撞,流了不少血。

伯父家在建筑队的工棚区,住的是“干打垒”的房子,冬天透风,被子薄,冻得身子发抖,后伯母把她车上的篷布盖到我被子上 ,暖和了许多。

伯父在屋子后面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上菜。我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菜地挑水浇菜。粪桶太大,只能挑半桶。这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后伯母把桶里的水舀得满满的,拿起扁担挑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不能挑那么满,你骨头还嫩,会把个子压矮的!”但是她不能天天来帮我,有时候天不亮就出门了。

这样,我和后伯母就建立了感情,星期天,我跟她一起去远处拉车,有一次上坡,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幸亏我上得快,要不然,那天的车非翻到沟里不可。

有一天晚上,后伯母迟迟没有回来,我放下作业,沿着她以往回来的路去找她。原来,她在路上碰到一个妇女,被汽车撞了,汽车逃之夭夭。后伯母把她抱上板车,送到医院抢救,又到这个人家里通知,等到一切安排好才回家。那时候,还没有“碰瓷”这种事,要是现在,人家讹住她,一年的工钱也不够赔。

后来,我搬到工人集体宿舍去住,地面坑坑洼洼,床头挂着一盏一百瓦的灯泡 ,下面放着一张桌子,工人在上面打牌。我就着灯做作业,做完作业在打牌人的吆喝声中竟也能沉沉地睡着,第二天天不亮,蹑手蹑脚地离开宿舍,去菜地浇水。

后伯母活到九十岁,无疾而终。我从新乡赶到合肥,参加她的葬礼。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看到她原来那么健壮的身体变得又瘦又小,不禁心里一阵酸楚,一泓泪水夺眶而出。突然,门外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跪下磕头,抱住后伯母的水晶棺失声痛哭。一问,她就是当年在路边被后伯母救过的那个妇女。

俗话说,丈母娘见女婿比,喜笑颜开,韩金华的妈妈待我真是和亲儿子一样。但是,匹夫不可夺志,我决心要回南京。一放暑假,就去伯父的工地打工,推“绞关”,扎钢筋,踩着一尺宽的跳板往三层楼上挑水泥桶。攒够了钱,立即去火车站买去南京的火车票。临走那天,我特地到韩金华家告别,韩金华死死抱住我不放,她妈妈抹着眼泪,对我说:“林啊,你在南京上毕业了,一定要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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