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毛衣

【01】

翻到一封久違的郵件,來自五年前。

那一天,我們已經分手三個月,卻又恰逢中秋。也許盈滿的月亮讓她感到有些孤單,所以給我來信。

信裏的內容很長,講述了她的少年往事。雖然曾和她在一起五年,這些事情對我來說依然新奇又驚訝,在過往的講述裏她故意跳過一些關鍵信息,讓我以爲那就是她的人生。

【02】

1990年,她出生了。不久,她的父親就去了珠三角,一去就到過年,中間杳無音信。過完年種下莊稼,又是出門打工的日子。

兩歲時,父親回來給她過生日,帶了一雙小皮鞋,給媽媽帶回很多毛線團。然後,父親又出發了,過年卻沒有回來。

三歲,有些記憶。人們都說她的父親可能跑了。

跑了,其實有很多層信息,一種意思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種也是。人們的陰陽怪氣,讓她感到父親的命運似乎正掌握在別人手中。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只能向媽媽放聲哭泣。

她的嗓音高亢,也許就來自於早熟時候撕心裂肺地啼哭。

三歲到五歲,她的心裏似乎走過了別人三歲到十歲的歷程。

六歲那年,父親回來了。西裝革履,還帶了一個女人。

媽媽很沉默,沒有任何表情。她也把開心藏在心裏,用孩童天然的畏懼做掩護,故意躲在暗處看父親。

父親是回來談判的,他自知對不住母女倆,所以帶回來很多錢很多物品。那裏面有世界各國的貨幣,有時尚的手錶,有電視上纔會看到的流行衣服款式。

然而母親都禮貌拒絕,她看到,父親母親顯得異常陌生。父親想把所有錢和物品都留下,母親卻視若無物。往往父親說十幾句話,母親纔回一兩句。

那幾天,家裏人來人往。她看到,那些曾經信誓旦旦說父親跑了的人,熱情似火地跑來,並大聲宣揚自己的預測是父親要做大老闆。父親很開心,用本地方言、普通話、粵語和英語和他們談天說地。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一週多後家裏開始安靜下來。父親也準備離開了。

媽媽什麼也沒說,絲毫不挽留。她只是默默給父親收拾行李,把他帶來的錢和物品,全部裝了回去。

父親知道,母親是鐵了心了。母親也知道,父親要一條道走到黑。

沒有送別,沒有約定歸期。父親匆匆離去,日子重回平靜。

然而這世道,又怎會容忍平靜。隨着季節變遷,閒言碎語也從春雨菲菲到了夏雨滂沱。

她上學了,除了一個小女孩,同學們都不和她玩,因爲她的父親離開了母親。

母女相依爲命,有無數的艱辛。她說不知道怎樣就挺了過來,大概那時候愛喝水,所以哭起來很舒服,眼睛都被洗亮了。

【03】

十歲的時候,上三年級。老師們都說城裏的孩子在學外語,以後會說英語的孩子纔有前途。

她從那時候起就拼命學習外語,老師說的每一個單詞,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多年後,我們在英語演講比賽現場相遇。

遇到她時,我們都是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我只知道她容顏秀美氣質出衆,卻不知暗夜裏的光芒雖然耀眼,卻要獨自承受四面八方的壓抑。

生活雖苦,但讀書卻很快樂。

因爲成績不錯,父親回來找她,要帶她出境,讓她成爲高材生。

她其實想去,可一旦想起父親的所作所爲和爲此承受的苦難,她還是憤怒了。她堅決表明自己不會離開家鄉,她要和母親堅守在一起。

於是父親不斷給她寄東西,甚至派人給她做保鏢。然而這些事情都適得其反,打亂了她的生活節奏,還讓她在學校很難堪。

上大學的時候,是她第一次離開母親。

當初選擇來北京上學,就是想遠離父親的力量。天子腳下,他還有多少力氣來折騰自己。

大學四年,她坦言其實過的很快樂,雖然我很多時候不能和她同頻,但我的包容和不逾矩對她來說恰到好處。

【04】

大三那年,有人來學校找她。說她的父親出事了,要她去處理一下。當時我也在場,我以爲是普通家事,不料卻是關乎她未來的大事。

她的父親被抓了,因爲多年的走私。她作爲“家人”,需要去說明知道的情況。

她完全不知道父親做什麼,也有三年時間沒有和他聯繫,上次見面還是六歲。也許在街上遇見她都不會認出對方,所以也沒有多少信息可以交代。

她回來的時候,很平靜,和我說一點小事而已。我信以爲真,沒有多問。

【05】

畢業,工作。我們雖然在一座城,卻幾個月不見面。家裏催我結婚,我也向她說明願望,她總說再等等。

久而久之,我開始懷疑,她不愛我。

然後有同鄉出現,熱情開朗,讓我感受到新的天地。

我擔心我們會分手,主動遠離了同鄉,向她再次說明了我的心意和願望。

然而她的表情很穩,我很失落。她告訴我三五年內不想結婚,我也許可以試試其他人。

我不想就這樣分手,我告訴她我可以等。

【06】

三十歲的困境迫然而至,我發現自己耐心耗空,還是選擇了同鄉。

分手後,她和母親去了父親所在的監獄。

說到底,她的父親是個聰明人。

他身上居然穿着母親給他織的毛衣,那原本是用她才兩歲的時候,父親給她過生日時順路帶回來的毛線團。

六歲那年母親沒有收下父親給的任何東西,卻把織了好幾年的毛衣放入了他的行李中。

父親說,他包養的老婆把毛衣丟了好幾次,自己花了很多力氣才把衣服保留下來。只要有空,他就會把毛衣穿上。

她不信,因爲那件毛衣就像第一次穿。儘管二十幾年了才穿,但那些毛線的線頭還在,顯得撲棱棱的,根本不是穿過的痕跡。

父親也許二十年前就在經營一些後路,可惜,他的腦筋並沒有用到正途。

母親卻像不知道父親的意圖一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竟然選擇相信父親。

她說不動母親。

給我發郵件的時候,她已經回家了,父親出獄了,也回家了。

【07】

我不知道是何種原因五年後纔看到這封郵件,大概是命運。五年前看到郵件我可能會異常迷茫,甚至離開這座城。

如今我們再不聯繫,我相信她已經過得很好。

我刪除了郵件。

流點淚吧,讓眼睛更亮。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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