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歸來

【01】

畢業十年,我再次遇見了虹。

此時她已離婚,在省城有一套房,無兒無女,是最爲逍遙自在的那一類人。

本是路上的隨意一瞥,卻剛好發現彼此。大概五六年沒見,我們也還沒完全忘記。以前就是不鹹不淡的交情,本以爲點頭之後各往一處,不料剛好下起雨,索性一同躲進商場。

人聲嘈雜中迎來一壺清茶,玻璃牆外風狂雨驟,店中的顧客降低了音量看向雨,空氣裏迅速地摻雜進略感深沉的溼氣。如此氛圍,不想感傷幾句,似乎也說不過去。

她先問了我:孩子多大。

我告訴她,孩子五歲,剛上小學,媽媽陪着上培訓班。

又問:定居在此地了嗎?以前從未遇見。

不在這裏,只是假期回來,我們暫時定居在上海。

她笑笑。也好,以前大家都想留在北上廣,但只是待一兩年就走,沒想到你真的定居了。

行業所限,其實我也想回來。我們夫妻也是老鄉。

她問,還和阿甲聯繫嗎?

我知道,阿甲是他的丈夫,我們以前的高中校友,但我們彼此沒有講過話,所以僅僅是知道,但卻談不上認識。

我告訴她,不聯繫,我們不太熟悉。

她又笑了笑,抿了一口茶,順手將頭髮拉下來蓋住額頭,雙肘支撐到桌子上,雙手托住太陽穴。身子不斷起伏,眼淚滴落到茶杯裏。

三十幾歲的男人,已經有些遲鈍。我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請服務員拿來紙巾。

不到半分鐘,她又直起身來,將頭髮挽到額頭上,幾大口喝完茶水,又自己倒滿。

服務員見狀,及時上來推銷果盤和甜點。也許這類情況他們見多了,因爲話匣子就要打開。

【02】

阿甲已經離境,但隨時會回來,回來向我討債。

第一句話足以讓我震驚,記憶中阿甲是有些調皮搗蛋,但既然離婚,又來討債,並且還是從國外回來,事情顯然比想象更麻煩。

阿甲學了外語嗎?他去了國外,是被外派的嗎?

不是,阿甲是自己跑出去的。他相信了朋友的話,東南亞可以賺大錢。

電信詐騙?

也差不多,他有可能是組織者,管人那一類。

我一聽,這事兒說麻煩也不算太麻煩。安慰道,既然離了婚,國家也在打擊這類犯罪,他不敢回來怎麼樣你。

她說,你可能真的不太熟悉阿甲,他曾經是消防員,好好的工作不做,卻要去做電商,最後變成電信詐騙。三年前,我們本來已經有一個孩子,他非要出去和人喝酒,我在家裏收拾東西摔倒,打他電話也不接,最後流產。

我看她依舊顯得年輕,只好繼續安慰,大家還年輕,以後還能結婚生子。但說完也覺得這種話語太過乏力,只好爲她倒了七分茶。

虹繼續說道,孩子沒了之後,阿甲的反應很是古怪。雖然也很傷心,但卻沒有持續太久。因爲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轉向去東南亞。那段時間他變得有些冷血無情,總是找奇怪的理由和我吵架。慢慢的我明白,他怪我沒有照顧好孩子,要和我離婚。

這種狀態持續多久後,你們離婚?

大概半年,那半年他和那邊的朋友準備工作都做完了。

婚房是一起買的吧?

婚房是他家買的,離婚時法院判給了我,所以他才當着所有親友說要回來向我討債。

他對你動過粗手嗎?

這倒沒有,吵架後他都會跑出去找那些朋友喝酒,幾天幾夜不歸家。還沒離婚,他就不在家裏住了。

我難以估量她所承受的痛苦,想到她一個人也許會有困難,問道,錢夠花嗎?不夠的話,我們幫忙完全沒有問題。

她說謝謝,不用,一個人掙的錢完全夠花。

不過這世道也夠諷刺,她上班的地方其實是阿甲消防院的附屬單位,離婚後領導特意找她過去,說是可以保護她。

也就是,他的老領導,在保護她不被他回來傷害。

我其實有些憤慨,咬裂了一顆果核。

此時窗外雨已經小了,陸陸續續地有人出去。

她重新攏了攏頭髮,反過來安慰我,我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你們在上海也要注意,如果不好在就回昆明嘛,這裏大家都認識,朋友也會多一些。

我很感動,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

【03】

隨後,我回到上海。歲月遷變,百川東流,斗轉星移,彈指間又是五年。

孩子明年快上初中,學區房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可是現在回雲南,我們又如何能甘心。

過年,我們一家三口到昆明遊玩。剛出公園門口,就看到一位和我歲數差不多大的兄弟抱着小嬰兒,正對着雕像說話,兒子看得樂了,也想對雕像說話。

那是徐霞客的石像,四百年前雲遊天下,其實他遊記的一大半是雲南。今天雲南到處有徐霞客的雕像,想必比他故鄉的要多。

孩子圍着雕像走了幾圈就要走,恰好,虹過來了。原來抱着孩子的壯漢,是他的丈夫阿甲。

天氣跟五年前一模一樣,我們一起躲進街邊的茶館。五年前是玻璃幕牆觀雨,如今是瓦屋聽雨。

阿甲說,他知道我,大家早就是朋友。

虹抱着孩子一個勁兒招呼我們點喫的喝的,看上去歲月在她臉上大刀闊斧,是真正的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爐子裏的石炭不時炸裂,周圍的客人抱着水煙筒咕嚕嚕享受。風聲雨聲人聲混雜在一起,氣氛適合深談。

阿甲倒茶時,用的是左手。我想起他抱孩子也是用左手,問道,右手不舒服嗎?

他笑笑,右手有傷,還得養一年半載。

我以爲是尋常傷,也沒多問,好奇孩子幾個月。

他很開心,說孩子馬上一歲。

虹也不再忙碌,坐下來和我們一起說話。她力邀我們晚上去家裏喫飯,說家裏就三個人,我們去了更熱鬧。兒子聽了很喜歡,我們拿手機看到雨勢綿長,也就恭敬不如從命。

【04】

圍着爐火,我們融入周圍客人,大家暢談人神鬼仙故事。任你讀了多少書,任你走過多少路,那一時間裏,你知道這些故事本身可能帶有一些封建思想,但你不會排斥,你會覺得這纔是真正的中國。

仁義忠信,愛恨悲歡,交織在三界五行當中。故事只是載體,人性纔是本質。

【05】

傍晚,雨腳稍住,我們打車到達虹的家。入室溫馨,還掛着喜字。可以料定,他們現在一定過得很甜。

一陣叮叮噹噹忙碌,一大桌子菜擺上來,兒子喫完就困了,小嬰兒也睡意襲來。四個將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圍坐在桌前,一壺清茶,氣氛又恰到好處。

虹先開口,是不是感到驚奇,阿甲回來了。

我說,是有這樣的感覺,但我卻不好意思問。

虹笑了,又抿了一口茶,一如五年前,她先把頭髮拉下來蓋住額頭,然後雙肘放在桌上,雙手托住額頭,身子不斷起伏,眼淚墜入杯中。這回她哭完了笑,抱住阿甲。阿甲陪着她一起又哭又笑。

原來,阿甲當年,是故意和她離婚。

孩子流產的那天晚上,阿甲接到去東南亞的任務。

他那時候雖然離開消防部隊做生意,實際上卻是受到相關部門的有意安排,這是他去做電信詐騙團伙臥底的前序。

孩子流產是意外,那天晚上他接到任務後沒有時間回家。再回家卻要想辦法和妻子離婚。對妻子,失去孩子已經夠讓她傷心,自己卻還要想辦法離開他,並且要讓她活在恐懼之中。

斷得不徹底會讓她受傷,斷得太徹底,她也受傷。橫豎是傷,但只有讓她好好活下來,他才能免去後顧之憂。

所以虹的工作其實是有理有據、順理成章安排好的。拿回來討債的惡語,也是在法院外趁着人多,藉機放出的煙霧。

爲了讓她活下來,兩個人心頭都紮了刀子。虹對此一無所知,卻又幸好天生足夠堅強。

阿甲做臥底的第三年,全線收網,詐騙集團無一人逃脫。那幾年,阿甲的保密工作做的極好,真正見過他面貌的人不多,所以經過審慎評估後依然可以迴歸正常。

他說,上天最大的禮物,不是安全回來,而是虹還在等他。

我們以茶代酒,一飲而盡,陪着夫妻倆一起流淚。

那時候我們四個人,就像四個孩童,一人哭後衆人哭,一人哭罷一人又哭。無數的辛酸,那一晚隨着淚水奔流而下。電視機裏恰好是《西遊記》女兒國歌曲,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我們彷彿參到了一些人生的奧義,哭夠了沉沉睡去。

【06】

時代奔湧,也許我們都各自有故事,但我們都顯得那樣普通。歲月靜好,是年少時候的感慨,負重前行,纔是我們永恆且最真實的寫照。

後來,阿甲的右手好了,我們也回到家鄉,大家時常相聚。

兒子也習得了看文言的能力,他說,阿甲叔叔在古代,大概就是徐霞客一樣的人物?

我問,具體是?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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