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桃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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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北方的天气,总像个坏脾气的孩子,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阴郁昏沉。

瞧,风卷起漫天的飞沙中正缓缓行来一人,那人浑身褴褛不堪,满脸污秽。凌乱的发丝间,只窥见一双无神的眼睛,木然的盯着脚下的路。

"让开,臭乞丐。"卖甑糕的小贩冲过来,一把推开他,"真晦气,这鬼天气,害的老子不能做买卖。"

他被推的几个趔趄,还是倒在一家茶寮的门口。

不料茶寮里的一句段子就这样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飘入他耳中。

"话说这风流才子唐伯虎啊,家有良田千倾,金银万两,妻妾成群啊,奈何我们这位大才子却只爱秋香姑娘……"

精彩,真是精彩。

他咧开嘴一笑,几乎和那些无聊的看客一样无聊了。

正想着,忽然隐隐一股暗香袭来,定睛看时,首先入目的是一双精巧绣鞋、同色逶迤的长裙,再入目的便是一双宛如湖水般清澈无尘的眸子。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缓缓看了他片刻,眉心微蹙间稍稍偏过头传唤身旁丫头:"柳儿,给他点碎银子。"

怀抱琵琶的丫头有点嫌弃的扔给他二两银子,马上掩住口鼻道:"亏的我们家姑娘是个大善人,今儿算你走运,还不快滚远点儿。"

他怔怔的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原本枯槁无神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光亮来。

三日后。

艳阳高照,原本清冷的街道上早已经人潮涌动如水不息。

其中波涛汹涌处却是一个卖字画的书生。只见他挥动手中的兔豪笔,笔飞墨舞、如同剑气所指,顷刻间一只毛发雪白,眼神灵动如生的小兔子便跃然纸上,几乎活了。

"好!"

众人大声喝彩,吵嚷的街头巷尾都蹿动起来。

拿到画的小姑娘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脸上的神情已经绝不仅仅用"惊讶"来形容。孩子的娘慌忙从怀里掏出银两,放了几枚铜板,又涨红了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书生淡淡一笑,一副云淡风轻:"不用,给孩子拿去玩吧。"

那妇人没想到会如此,千恩万谢后,还是坚持留下铜板。

不远处,沈九娘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只道:"这世风日下,世道无常,如此大才也只能零落街角碾作尘埃。"

她轻叹一声,转身便走,不料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一身轻唤,宛若清风:"姑娘,请留步。"待她回转身便看见书生满面红润,笑容灿烂的站在她面前,神情间满是拘谨,却又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当日大恩,小生没齿难忘。"

她仔细想想,实在不认识他,她布施过那么多人,早就不记得谁跟谁了。

只淡淡一笑道:"不谢,公子如此大才……可惜了……"

她又抿唇而笑,这一笑,仿佛把这人间所有的美景全都点亮了。

他怔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奉上:"送给姑娘。"柳儿狐疑的瞥了他一眼接过,见是一副精美画轴,徐徐展开之时,只见那画中女子在潋滟光影中,宛如那九天玄女,倾城孤立,虽然只是个背影,竟让人无法合目。

柳儿惊讶的合不上嘴巴,半晌动也不动,似乎魂魄也被吸了进去。

沈九娘凑近一看,感动之余,只剩感伤。她哪里是什么九天玄女,分明……

再擡头看他,却见他已经被一众人群簇拥着而去,背影单薄,分明衣衫褴褛,却掩不住冰清的气质。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常常在街头卖画,擡头便能看见她徐徐而来,逶迤如一朵流云般进入茶寮,不久,清雅的琴音便从二楼飘来,弹的却总是唐寅的那首《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

等到夜幕降临,街灯初上。

他们常常邂逅在街角,两个人的身影倒映在雨后清浅的水洼里。

这时,他却忽然问她:"你,很喜欢唐寅吗?"

她抿嘴一笑:"唐伯虎乃江南第一才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才华横溢,谁不倾慕?"

说起唐寅,她的眼神又亮了几分,不禁话又多了起来:"可惜,他皎如天上月,岂是我这等蒲柳之姿妄想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到未必……风流?才子?唉……"

"恐怕是说书人夸大其词罢了。"

"怎么?你认识他?"九娘见他摇头,不禁疑惑的问。

"不……不认识。" 他淡淡道,唇边不禁多出几分苦涩。

她站住,紧紧盯住他的脸,盯的他有些慌神。正不知所措间,她终于开口:"公子何不考取功名,而留在此地蹉跎岁月,以公子之才,今后必将……"

"功名?"他忽转过身,走到她前面,不知道为何,让她又看到他的背影,那么孤单,那么落寞,那么……

"功名对我而言,不过镜花水月一场……"他的声音里满是洒脱和无奈,听的人好生心酸,好生心酸……

他们就这样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从朋友变成知己,却没敢从知己里再生出别的情愫。

因为她是沈九娘,万花楼的姑娘。一个身世混浊之人。而他……

他是谁?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

这日,往日的晴明天空忽然多了一丝阴郁,人潮涌动的街道又开始混乱,街上官兵横冲直撞,叫嚣声不断传来:"传宁王旨令,捉拿钦犯唐伯虎。"

她在楼上抚琴,听到楼下的混乱顿时心惊肉跳,下意识的就朝街上看去,只见画摊仍在,书生却无影无踪。

一连几日,他都杳无音信,只听说书人的话本子又换了。

"这才子唐伯虎被宁王招做幕僚,不知道为何得罪了王爷,忽然就举家被流放,他自己也疯了……啧啧……可惜了他那一房妻妾……"

"什么,什么?"台下的观众像是听到什么惊天秘闻,紧张的磕着瓜子,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就在前天……有人亲眼所见唐伯虎出现在街角卖字画,虽然乔装的像个乞丐,无奈他那一手好字好画却乔装不了……"

观众哗啦一声炸开了锅,纷纷递上赏钱,表示让先生继续。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说书先生一脸苦闷,他没想到自己临场发挥的这段戏没办法自圆其说,只好怯怯压低声音道:"然……然后……宁王就来拿人了,诺……现在街上还乱着呢……"

"切……"吃瓜群众齐齐朝台上吐起了口水。

沈九娘却坐不住了,她的一双玉手还紧紧攥着一根琴弦,指缝间已渗出血来。

深夜,一轮皓月高悬在夜幕之中。

沈九娘抱着琵琶的影子独行在清清冷冷的街道上,不期然的被另一个影子撞上。

她停住脚步,擡头,看到了一身灰色长衫的书生,一脸清俊模样,眼神却晦暗无光。

她看着他,好一阵子的沉默后才缓缓开口:"你……你当真是唐伯虎?"

他没有否认,所以他默认了。

她忽然淡淡一笑,梨涡浅显。他的心里一惊,每次见她如此一笑,都似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无奈。

她点了点头,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我明白了,我早该猜到的,唐公子。"

"呵呵,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人,能画出那样清雅绝尘的画。我早该猜到的,我是个傻子啊。"

说着说着,她不禁感觉眼眶有些湿润。连忙擡袖子去擦拭。

他却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冰冷的手,把它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声音颤道:"九娘,跟我走吧,我们去寻一处世外桃源,我和你,就我们两个。"

沈九娘猛然一擡头,还来不及擦掉的泪就这样静静地落进夜色里。她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读出某些别的情绪,哪怕有丝迟疑也好,可是没有,他那虽经历风霜却依然明澈的眸子里全是真挚与诚恳。

"你……"她还是表示怀疑,"你难道不嫌弃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抱在怀中:"难道九娘是嫌弃在下一无所有,拒绝与我亡命天涯吗?"

沈九娘的泪就这样一滴滴在了他的胸前晕染开来。一时竟无语凝噎,同是天涯沦落人,说嫌弃,都是轻贱了自己。

"那么……"九娘实在忍不住问,"秋香呢?"

"你说什么?"他几乎哑然失笑。看她一脸失落的表情。他也都忍不住揶揄自己,宠溺的用下巴轻轻的蹭了蹭她的发丝:"小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叫秋香的姑娘,不过,她与我唐寅并无缘分。"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笑出了声,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与沈九娘在一个叫桃花坞的地方住了下来。

白天他耕田种地,她在家中养蚕织布。夜晚,他们便一同在桃树下,喝着桃花酿,看着十里桃林,风景如画。偶尔她会弹一首琵琶,唱一支小曲。他则会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觉得此生足矣。

一年以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他为她取名"桃笙",寓意她与九娘因《桃花庵诗》结缘后,开启的一段幸福美满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九娘因为长期辛苦劳作和产后失调患了严重的疾病。不久后,竟然离他而去了!

桃花坞里不再有桃花仙人,只有一个失意落魄的书生和一个失去娘亲的小孩。

果然,幸福都是短暂的,而生活再一次咧开嘴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可是,他还有桃笙,他知不能颓废,他得振作。

不久后,他听闻宁王谋反的阴谋败露,朝廷正四处寻觅他的住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再一次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拉着小桃笙的手问她:"告诉爹爹,你想爹离开娘,离开这里,去做官吗?"

小桃笙摇了摇头,小脸红扑扑的,笑容浅淡:"不,我要和爹永远在这里陪着娘,我们三个永远也不分开。"

他抚摸着小桃笙那张酷似九娘的脸颊,轻轻地把她抱在怀中,叹息道:"爹也这样想。"

又过了几年,桃笙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夫君是他多年好友之子,待桃笙很好,很好。

他微微笑着,终于疲惫的合上了双眼。

"爹爹,你不要离开女儿啊,爹,你醒醒啊……"桃笙哭的肝肠寸断。

他睁开眼睛,又笑了笑,握了握小桃笙的手道:"不要哭,爹这是要去天上和你娘团聚了,爹,想你娘了……"

"桃笙,不要怕……"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只当漂流,在异乡……

他兀自笑着,朦胧中,只见九娘走来,衣袂飘飘,明眸皓齿,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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