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街巷》139:東安街五味雜陳

《老成都》(連載)

【文章:張先德;圖片:成都市府南河管理處】

        新東門城牆外的東安街橫短豎長呈十字型,短而橫的主街西接武成大街,東段朝東北拐彎,直到府河邊的石拱橋。十字路口以南是東安南街,路北分成兩條近距離平行的小街,叫東安北左街和東安北右街,通往新華東路二號橋頭西側。

        由於歷史的原因,過去冠以“東安”的這幾條街和許多街道、片區一樣,民居和企業混雜在一起。這裏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味覺體驗格外豐富,一天到晚人們都在鍛鍊嗅覺,以致被遠遠近近的一些市民稱爲“五香街”,而這裏並不是餐飲一條街,或食品加工區。這是怎麼回事呢?

        其實,當年東安街上的味道十種都不止,南街和北左街、北右街上生產金屬雜件的幾個生產組,成天散發着一股鐵鏽味,鄰近十字路口更是不乏茶鋪、飯館、麪店、雜貨鋪、糖果店、炒貨店和蜂窩煤廠,花茶的清香,酒菜的醇美,糖和花生瓜子的各種香甜,以及煤灰味都摻和在空氣中,不過這類味道一般街道也有。讓人們印象深刻,足以成爲東安街標誌的,從南往北數,是麪粉廠的麥鮮味、菸廠的煙焦味、制香社的薰香味、渣滓壩的垃圾味和汽修廠一種油漆的果甜味。

        從東風大橋西頭路北走進東安南街不久,靠府河一邊圍牆裏便是東風麪粉廠。這裏有時半條街都停滿了載重貨車,或剛從城外運送小麥來,或欲從廠裏運走加工好的一袋袋麪粉。有時人還在東風路上,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麥子或麪粉的香味。如果是當年的新鮮麥子,或用新麥加工好的麪粉,味道就更好一些。甚至能嗅出新麥包含的水土氣息,而用新麥碾磨成的麪粉有一種特別的幹香,比平時在糧店裏稱的麪粉要新鮮、舒服得多。每逢家裏把成色較新的純棉衣服、牀單被套漿洗得特別乾淨,手感舒適,我就會想起東安南街新鮮幹酥的麪粉來。就讀的武成大街小學隔得很近,進校不久老師就組織我們來這家麪粉廠參觀過,我們好奇地看着工人們在麥堆裏手工挑揀雜質,黃酥酥的乾爽小麥被倒進傳送帶,看着巨大的機器磨將麥粒一遍遍碾壓,麪粉被裝進一個個同樣乳白色的口袋……四川的小麥出產不多,許多人都是在這裏第一次看見沒有碾磨過的小麥粒是什麼樣子。後來,我們也常常順便溜進去走走看看,打發無聊的課餘時光。

        從麪粉廠走百十來米便是成都菸廠。菸廠背靠府河,圍牆比麪粉廠高,大門更寬敞氣派,論規模遠較麪粉廠大,當然,門衛也比麪粉廠嚴格,24小時嚴格把守,我們是不能隨便進去的。但是,門衛卻惟獨攔不住菸草味的嚴重外泄。我住的小街遠在城牆內再偏南里把路,有時也能聞到菸廠特有的氣味。走到菸廠旁邊這味道更是濃重。與小麥和麪粉含蓄、恬淡的噴香不同,成百上千噸堆積在一起的幹菸草充滿強烈的焦燥、辛辣氣味,在這種氣味中很快就會感到鼻子燥火,嘴巴、咽喉發乾,眼睛發澀,很不舒服。

        我小學班上有兩男兩女4個同學,母親或父親或父母都在菸廠工作,還有兩個男生在菸廠大門正對面住家,離大門不到10米遠。其他年級、班級也有不少同學住家緊挨着在菸廠。我常常來找住這裏的同學,順便接受大把菸草的免費薰陶。戒備深嚴的菸廠,班級也組織進去參觀過,更多時候是跟着菸廠職工子弟的幾個同學,以有事找他們父母爲由進去的。因爲氣味過重,不能久呆,對廠裏情形沒有細看,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印象:到處是堆碼得整整齊齊、兩三層樓高的幹菸草絲,機器轟隆,工人們穿戴得像醫護人員,白長褂和厚實的大口罩上落滿深黃色的菸草細末……

        我曾問過這些同學,是怎麼適應令人難受的菸草味的,他們的回答有微妙的差別。父母在菸廠上班的同學說,菸草味並不是那麼難聞;而家住菸廠對面,與菸廠生產銷售沒有任何經濟關係的同學卻有些無奈,說家在這裏,住久了不習慣也得習慣呀,不習慣又能咋個辦呢?那時候誰都沒有環保的概念,對於工廠與民居雜處,都覺得是不可避免、只能接受的生存條件。菸廠雖然菸草味濃重,但當年能在那裏工作卻令人羨慕,穩定而偏高的收入,一年四季的勞保福利,國營單位的地位,都讓人刮目相看。幾個父母在菸廠工作的同學,平日言談舉止都透着一股優越感。當時大多數同學的父母,不是在街道小廠或生產組上班,就是根本沒有工作。

        走過菸廠很快到了十字路口,靠府河東側一家大茶鋪叫東安茶社,西側是一家糖果店,兩家都位於街口拐角處,面向東安南街和東安街的兩邊鋪面,營業時都卸光了門板,儘可能地增大與顧客的接觸面。糖果糕點都有包裝,很大程度上是你想象出它們可愛的味道來,而不是你真聞到了。小禮堂般的茶鋪裏,幾十上百碗茉莉花茶、珠蘭花茶、素茶、苦丁茶和紅白茶水的香味,卻是實實在在地飄飛在街口,散發在空氣裏,對於剛剛經受了燥辣菸草味刺激的口鼻咽喉,正是及時到位的清嗓潤肺,十分愜意的免費享受。

        過了路口,沿着東安北右街前行幾十步,右手邊幾十米外相望的新東門石拱橋剛剛被房屋遮蔽,便有一家制香社,是一個規模很小的街辦企業,除了利用不大的廠房,還常常在路邊翻曬他們生產的長根細香,大多是深綠色,也有玫瑰紅的,晾曬在一張張席子上、一個個簸箕裏。這是人們上廟、上墳和在家裏常用的普通燃香,散發出一陣陣清冽的薰香,有點刺鼻,但比菸草味好多了,有人還覺得好聞。

        過了制香社,東安北右街東側有些破舊的居民平房和院壩,西側與東安北左街之間是一大片開闊地,長寬近百米,堆滿了各種生活與生產垃圾,俗稱“渣滓壩”。如果不是制香社晾曬的燃香氣味很重,垃圾的惡臭會一直飄到街口來。許多人繞道而行,但也有很多人忍着垃圾臭走這裏,因爲這裏是通行二號橋、猛追灣和從城牆缺口進出城的近道。我所就讀的小學離這裏很近,當時在東安街和東安南街都有不少同班同學,北左街、北右街沒有,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渣滓壩,但大家常常上旁邊的城牆玩耍,又愛抄近路去最近的郊區猛追灣晃盪,渣滓壩也就常來常往。

        一般垃圾放久了,臭味兒會被空氣帶走大半,加上一層層密實地加壓堆碼,臭氣更會漸漸減弱。但如果是在高溫的夏天,或颳風天,或雨後出大太陽,新拉來的垃圾裏有腐敗變質的蔬菜水果,或是氣味怪異的化工生產廢料,就會惡臭四溢,行人不得不皺眉掩鼻,屏息靜氣地儘快走過。

        過完渣滓壩東側還有幾戶人家,接着便是樹木、灌叢和青草構成的府河岸,直到二號橋頭(新華橋)。而在這百米左右的路段西側,緊挨着渣滓壩盡頭是一家汽車修理廠。彷彿爲了給垃圾臭來點兒補償,走到汽修廠圍牆外,經常會聞到一種非常香甜的油漆味兒,像我從小就貪喫的水果糖,又像蜜橘或菠蘿的味道,沁人心脾,非常舒服。我常常停下腳步做深呼吸,多聞聞這股特別對我口味的油漆味兒。爲了能嗅一會兒讓人着迷的油漆味,我寧可忍受難聞的垃圾味,有時侯不必經過渣滓壩也會走那裏過。在二號橋頭也能聞到那股好聞的氣味,有時我從廠門外的新華東路過,也會在那裏小站一會兒。雖然知道再好聞的油漆也是化工材料,對人體沒有好處,但還是常常忍不住停在圍牆旁、廠門外嗅聞。後來曾有熟人在這廠裏工作,我也不止一次進去過,專門問過廠裏的人,卻始終沒有弄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漆,也一直奇怪,爲什麼從來不曾在別的汽修廠和街上開、停的汽車上,聞到過令人迷戀不已的那種香甜。

        改革開放以後,隨着經濟發展和社會觀念的進步,更加重視城市功能的合理劃分,逐步糾正生產與生活區域混雜、彼此妨礙制約的落後格局,麪粉廠和菸廠等企業先後搬離了東安街,渣滓壩被遠郊更先進的垃圾填埋場所取代。府南河改造工程的進行更是徹底改變了東安街的面貌,那裏的居民被安置到新的小區,沿河一側的老廠區和破舊民居成爲草木青翠、鮮花似錦的河岸綠化帶,另一側則建起了漂亮的新居民樓和生意興隆的商店,渣滓壩原址變成了名爲“萊茵河畔”的商品房住宅區。

    (下篇:《最隱蔽的迎曦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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