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只眼读唐诗(二)

《一》

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如假包换的少年,我有幸参加了一个单位组织的通信员培训班,老师讲了些什么,同学又有什么漫烂,都随流水,匆匆过了,只有,培训班结束后,有一个美其名曰的好彩头,去当时的猫一井,井场采风,几十年后,会在没人的夜晚,猫一般窜出来,令人防不胜防,悲喜不得。

说是采风,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次别有用心的旅程。当时的猫一井,在什么地方呢?哼哼,不好意思告诉你,就在大宁河的附近,哼哼,明白了吧,组织培训的,脑壳真不是豆腐渣,再哼哼,读懂了其中的经脉,再不近水楼台,捞个月亮来汆个汤,岂不笨哉?

我记得清楚。培训班最后一节课,老师的子曰诗云,已没有一个人在听,下面,阴悄悄在商议出发路线,招兵买马了。先是,在矿部的云台,坐长途,到万县,晚上,在万县的水码头,扯一晚上的露水(当时是夏天),第二天一早,再坐轮船,轻舟而下,终点站是巫溪。在巫溪,大队伍再分成两组人马,一队,继续沿江向下,去看葛洲坝,一队,原路返回,沿江而上,走马观花,看三峡沿途的人文景色。

我记得清楚。在万县码头的石梯上,我真儿个睡着了,不时,有路过的棒棒,在喊,睡什么啊,活路来了,起来,起来。爷成棒棒了,唉,这也是平生一奇,可惜,我不是吴六奇,只有这一奇。天麻麻亮,一伙人上了轮船,还好,是二等船仓,有睡铺,管它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扯抻了,我是周公,周公是谁?如此这般,三峡,真的,就这么被我睡过了,真正的睡过了。

巫溪终于到了。真是好山水。那时,大宁河的水,纯得清冽,完全可以直接捧起来,痛快地喝几口。那时,长江和大宁河的交汇处,一边儿昏浊,一边儿明净,这,才是真正的泾渭分明。那时,巫溪和大宁河,都没有完全开发,在一个偏角的苍蝇小馆子,我们,吃到了真正的野鱼,和传说中的娃娃鱼。嘿嘿,这伙人,哪里是来寻幽探秘的,简直就是在焚琴煮鹤,好吃狗一群。

沿江而上,我在白帝城的门口,想写一首诗,可是,李白的意境,让我找不到突破口,只好原谅自己,下次吧,结果没有了下次。我在张飞庙前,想留一张“玉照”,结果,三峡出平湖,遗憾似乎就此打上标签,永远地。我在丰都的鬼城,鬼使神差,没去随喜那个生死道场,却在路边摊,大吃丰都麻辣鸡块,眼泪长流。只是,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对鸡流泪了,记快中的味道,总那么的令人黯然,令人神伤。

我不是李白。李白,坐着船,向着唐的怀抱奔去。但,李白又是我,他之后的经历,与我的三峡经历,又有什么不同?仙人个板板,江行万古不废,脉脉流过,只是,人儿呢?事儿呢?歌唱呢?

且让我从李白的意境中,走出来,又走进去,留下我曾经想写的几句浑话:

朝辞朝天门,暮宿巫溪北。

大江随梦过,平湖三峡没。

人物皆星散,往事重温白。

动如参与商,于此听惊雷。

【诗供:早发白帝城    [唐] 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二》

我外婆家在韩家沟。奇怪的是,韩家沟的几十户人家,没有一家姓韩,所以,我老是怀疑,韩家沟,理论上叫寒家沟,才名符其是。只是,我找不到一条这个山沟变迁的记录,所以,这样的怀疑,老是不能成为定论。这样也好,在中国,在大多数的农村,土地与历史背道而驰的现象,比比皆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稀奇的,并不是这些大命题,反而,是一些如尘的小事,它们防不胜防,老是不断地闯入我的梦境,闪烁着人生过往的点滴。这,或许才是人生最为动人和真实的部分。我不敢否认,当然,你也不会。

我记得是在清明节。外公总会打开一坛封了一年的高梁杂酒,酒色红冽,一根老斑竹做的吸酒器,深深插在坛子的底部。外公是大队干部,也是这一大家子的顶梁柱,但,他并没有家长的作风,而是,让我的父亲,喝这一年杂酒的第一口,年年如此,一直保有着这个仪式,珍贵得让人不可思议。

后来,外公走向了土地,临走时,他对外婆说,战友们在那边排好了队,在喊他呢。

我的清明记忆,每一次想起,都是在脱离,都是在登临。在我的印象中,每个清明节,外婆都在灶上忙,她,没喝杂酒,没吃咸鸭蛋,她,老是弯着腰,眯着眼,在看这个山沟的不清不明,和未来不知是清还是明的我们。

后来,这个家族的老房子,不断地有人走了,不断地有人来了,分家,逝去,诞生,兴旺,在这个老屋的四道墙内,发生的种种,回头再看看,不都是草木在深夜里想说的一切吗?一颗种子,从天而降,然后,春长秋枯,又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坐南朝北,春风吹又生,只是啊,在从前和从此之间,没有真正的停止,没有生还者,可以诉说,那边的一切。

人都是土里长出的一口气,跟草木的叹息,又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我们一家离开的韩家沟。外婆家在巴南,我们在渝北。再后来,每一年的清明节,父母亲,都会在龙车寺的塔上,喊我。如今,他们和外公外婆一样,安静地睡在那一方小小的匣子内,他们,不再喝外公的高梁杂酒,不再亲自参加那金贵的家族仪式,他们,默默地在另一个不远的前方,在等着,是在等我吗?

我的思绪,并不悲悯。我的头上,没有浓艳的茱萸,我的心中,更没有前世今生的幽鸣,我,我只是想登高,想能安静地凭空回去,回到那间老房子,外公外婆还在,几个舅舅还在,日子还有从前的余温,我的清明,就是我的九月九,它们一成不变,是原来的样子。这,也许就是我从此之后的幸福,谁能说不是呢?

只是,我站在龙车寺的塔上,四周无人,我,不知所云。

【诗供: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唐] 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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