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作3:梦境(一)

应该是黄昏时分吧。我看到他的背后有一道暖光,贴着头皮的白发稀疏,晕染上一层金色,有些圣洁,又有些孤寂,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又似隔着千山万水。事后我回忆起那道光,竟感到了些许安慰——他并不总是躺在阴暗冰凉的墓穴之中。

他从一篷茅草中走了出来,茅草枯黄,被风吹得乱舞。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从草丛中延伸出来。很久没人踩过的路,几乎被两边的灌木丛掩埋。他拖着一条瘸腿,拄着木拐。木拐杖采自家乡的野生藤条,扶手压弯成伞柄形状,厚重的包浆泛着黑哑的光——这是他在世上使用过的最后一把拐杖。他额头上那个巨大的包块也泛着光,表皮似要被撑破,露出细小、密集的血管。他的脸是暗沉的,上面布满沟壑。右边的残眼是最大的凹陷,上眼皮与下眼皮之间露着肉粉色的、令人不忍直视的裂缝,空空荡荡,这是他整张脸最具色彩之处,尽管那里已无法感知白天黑夜。他努力睁大仅有的一只眼睛,摸索着向前走着。破旧的对襟衫、捻档裤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显得宽大单薄。

他在我眼前停了下来,努力将木拐插入土中,支撑着他羸弱的身体。他抿紧了嘴唇。他已将嘴唇的弧线完全复制到我的脸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够从他那里破解的遗传密码。他擡起了头看着我——他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孙女,那只残留的眼睛是浑浊的,罩着一层泪雾,落魄、悲苦、哀求。

悲伤汹涌而至,如同巨烈的潮汐涌向我的胸口。我的心悸动着,抽搐般地痛。我意识到我的喉咙里发出了猛烈的呼喊,我飞奔着扑向阿爷,无论发生了什么,跟我走……

我的先生抓住了我舞动的双手,叫醒了我。做噩梦了?他问。我说不出话,闭着眼睛沉浸在梦中,眼前依然是阿爷孤苦伶仃的、无助的眼神。凌晨三点,我躺在先生臂弯里嚎啕大哭。我说,阿爷好可怜,我想他,我想把他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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