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盧璐
我給思迪報名了漢語水平HSK考試，這次考點設在我家附近的一所高中裏，老師讓12點50送到大門口，統一出來接。
我們不知道要具體什麼時候考完，接下來我有網球課，我告訴思迪，三點四十五來接她，如果早考完了，就等我一會兒。
等我打完網球，開過去是三點五十三，可盧思迪不在校門口。高中門口平日還能勉強打着雙閃，靠邊兒擠擠，可週五下午快四點了，學生們正陸陸續續下課，門庭若市連邊兒都不能靠。
我只能開着車轉一遍，沒有；再轉一遍，還沒有，轉了四五圈，一直都沒看見思迪，我的心已經開始打鼓。
這裏離我家大概一公里多點，我想着，思迪會不會自己走回家去？
我一面開車一面左看右看，一直到家，思迪還是人影無蹤。我本來打算着喝口水把網球服換下來，等思迪的初中部差不多放學了，再去初中部門口等等看，結果阿姨一聽思迪找不到了，比我還緊張，扔下吸塵器，一面穿大衣一面給我說：“咱倆一起去找。”
人的情緒是可以傳染的，本來我就很緊張，結果遇到一個比我還緊張的，立刻就打碎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
我們兩個各自開車分兩條路去找，臨走時，我在大門上給思迪寫了一張小紙條，“看到字條，趕快給媽媽打電話。”
實在找不到，我給思迪的監考老師發消息，老師說：“思迪兩點45就考完了，跟一個比她高一年級的小姑娘一起走了。”
我趕快給那個小姑娘的媽媽打電話，估計她在上班，電話沒接，我只能留言，這邊我家阿姨已經接好了子覓回到家，給我發了條短信說，思迪還沒到家。
按理說，思迪已經13歲了，不再是個小孩子，而且我們城市就一個巴掌大的地兒，她認路，我應該不需要那麼緊張。
可現在法國真的太不安全了。上個月，剛剛有個轟動全法國的案件，一個12歲叫Lola的小姑娘，住在巴黎19區，週五的中午放學，學校離家只有幾百米，結果被人劫持到樓上另一個房間，虐待致死。
無獨有偶，就前幾天，在波爾多附近的小城市裏，有個14歲西班牙籍的小姑娘，也是學校離家就幾百米，放學好好地走在路上，有個癮君子在車裏吸完大麻，就硬把小姑娘拉上車，殺死了。
那時候已經四點四十多了，考完已經兩個小時了，就我們這個巴掌大的小城市，我已經轉了十多公里，頭皮都開始麻了，一面轉一面琢磨要不要給盧先生打電話，還一面後悔，怎麼早上沒讓她帶上電話？
老師也挺緊張，過了一會兒，給我發消息問，找到了嗎？我說：“還沒。”老師說：“當時思迪出去的時候，她曾說過，外面冷，大廳裏有沙發，可以坐那兒等媽媽來接。不然給門衛說一下，進學校來找找？”
這時已經快五點了，學生們大都走空了，我打着雙閃靠邊兒停了，跑到高中部門口去找門衛。
門衛是個中年男人，坐在類似一個玻璃盒子的房子裏，正在看手機。我跑過來把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他本來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但我一直站在門口說，他自己擡頭看了看錶說句：“真是挺久了”，然後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我明白他一定是在給辦公室打電話，可這個點兒，下班的下班，還有兩個老師在監考，辦公室不會有人的。
我想要試圖給他解釋，他皺着眉頭手指頭一揮，硬硬地打斷了我的話，我只能眼巴巴地等着他掛了電話，給我說：“沒人接電話，你不能進去。”
我又一通解釋：“老師在監考，沒法接電話”，我還掏出護照：“你看我有證件，我可以押在你這兒，你就讓我進大廳找一下，幾分鐘就行。”
他十二萬分高冷地說：“太太，我不是警察，我不負責檢查身份。沒人來領你，你就不能進去。”
我問他：“那我怎麼辦？”
他指着柵欄門說：“在這等。”
我真的真的氣死了，如果我是綠巨人，我一定會當場錘爛這個玻璃盒子，也包括這個爛人，一併捏成肉餅，可我不是綠巨人，我知道再跟他說，只能幹吵，沒有用。只能站在一邊，給思迪的老師發消息說：“門衛不讓我進。”
老師在監考，沒有馬上回我，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在這種時刻，每一秒鐘都是煎熬，我心急如焚。我決定開車最後再轉一圈，如果再找不到，我就給盧先生打電話，然後去警察局報警。
我走到車子裏，發動了車子，又看了一眼電話，才發現，剛剛老師給我回復：“另一個老師監考結束了，可以去校門口把你接進來。”
我趕緊又熄火，往校門口那邊走，其實那時候，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覺得思迪一定不會在高中部裏。沒想到幾分鐘之後，老師居然帶着思迪走出來。
因爲思迪第一次進高中部，老師讓她在大廳裏面等，她不知道我進不了，就一直在大廳等。高中部離我們家不遠，有很多鄰居和朋友的孩子，都跟思迪認識，也有書，她就一面讀書一面聊天，兩小時一晃就過了，完全不知道我在外面差點犯了心臟病。
我使勁抓着思迪的手說：“我把你養這麼大，我可不能丟了你。”好吧，這也算是個有驚無險的故事，我們從那個玻璃盒子旁邊走過，門衛還是坐那裏，沒有表情的木雕樣子。
看到他，我還是很生氣。
大廳就在玻璃盒子後面幾十米，讓我進去看一眼，頂多也就三分鐘，可他就硬硬把我封在地獄裏，火烤油煎足足半個小時。
幸好這還是個好結局，如果孩子真的被壞人抓走了，這白白浪費的半小時，會不會就是一條命呢，又有誰知？
雖然說，勞動人民人人平等，可一個高中的門衛，在社會階層裏，只能算是個小人物了，可這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小人物成了一個無法逾越的關卡，卡到咽喉直至窒息。
我受過高等教育，我可以理解，“閒雜人不能進學校”是規定，可是在社會里，有規定，有法律，有道德，也有人情，在任何時候，執行的方式，都會讓結果大相徑庭。“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並不是某種文化現象，而是根植在骨子裏的，惡劣的人性。
在我們以悲憫爲內核的文化裏，我們總是說小人物們的可憐和可悲，然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
小人物之所以是小人物，就是因爲沒有思考或者抵禦的能力，爲了保證自己的位置，就會把自己能握住的唯一權利，乘以幾倍後再去執行，才能力圖保證自己；另一方面，小人物也沒有價值，爲了能夠擁有尊重，那更要把規定乘以幾十倍後，執行出去，才能彰顯自己的重要性。
在這個世界上的小人物，又豈止是一個高中門衛呢？而是千千萬萬，到處都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雪崩的時候，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便是同樣的道理。
盧璐：有兩個女兒的留法服裝碩士、作家，行走在東西方文化差異裂痕中間的，優雅女性自媒體。新書《三十幾 來得及》，《有實力纔有底氣》正在熱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