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追殺令(上)

                    飛來橫禍


魏國國都大梁城。

夜色籠罩,月黑風高,一輛馬車徐徐而行,沿着城外的馳道往具茨山方向駛去。

馬車上有兩個人,駕車這人叫做鄭安平,正拉着自己的朋友範睢回家。

範睢躺在馬車上,一陣陣鑽心的疼痛,夾雜着身上的血污和尿騷味,讓範睢清醒地感受到這並非是一場噩夢,而是真實經歷的屈辱。

若不是自己忍辱負重裝作一命嗚呼,他這次真的會被活活打死,再也見不到黎明的太陽。

救了自己的,是自己的小聰明。害了自己的,也是自己的小聰明。

範睢啊範睢,枉你自詡博覽羣書,禍從口出的道理竟然還未弄懂,真是活該!他在心裏暗罵自己。

看破不說破纔是大智慧,如果可以重來,他寧願像個傻瓜一樣選擇閉嘴,這次就不會惹禍上身。

回首往事,範睢心中感慨萬千。作爲魏國的一介書生,他志存高遠,也曾經周遊列國,竟無人賞識,只得回到出發的地點,投在高官須賈門下充當食客。

起初,範睢的老婆是不贊成他投靠須賈的,他們之前在集市上擺地攤時,見過須賈出巡,從外表上看,此人五短三粗,鷹嘴鷂目,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俗話說:“寧挨三棍,不跟銼子混。”因爲矮樹根多,矮人心多,這種人城府極深,遇到了千萬要小心。

但是範睢沒有聽從老婆的勸告,畢竟找份工作也不容易,而且須賈給自己提供的待遇也不錯,哪能因爲一句無從考證的俗話,放棄眼前觸手可及的薪水?

沒想到老婆竟然一語成讖,自己如今的遭遇何止捱了三棍,三百棍還差不多,當初還嫌老婆頭髮長見識短,到頭來自己纔是那個小丑,不聽老婆言,喫虧在眼前啊!

矮子肚裏三把刀,龜背蛇腰不可交。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喫一塹,長一智。往事一幕幕,傷心一幕幕……

這事還得從須賈說起。

須賈,魏國貴族,與魏國公子魏齊是拜把子的交情,兩個人好到同穿一條褲子,用魏齊的話來說,自己除了老婆以外,其他都可以同須賈分享。魏齊後來出任齊國首相,權傾朝野,鐵哥們須賈也跟着雞犬升天,成爲外交部長。

養士是貴族的潮流,目的很直接,招攬天下英才爲己所用,哪怕是雞鳴狗盜之徒,關鍵時刻也能發揮奇效。須賈見範睢知識淵博、才思敏捷,能爲自己解難釋疑、出謀劃策,就把範睢視爲左膀右臂帶在身邊。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魏國被夾在幾個大國之間,出於自身利益,也曾經朝秦暮楚。如今爲抵禦強秦,戰略上想重走當年蘇秦“合縱”的老路,準備與齊國交好,需派人去齊國遊說。首相魏齊爲了鄭重其事,直接派外交部長鬚賈出馬 ,須賈就帶着國禮出使齊國,範睢作爲隨行人員陪同。

當時,範睢的心情是愉快的,畢竟可以藉機公費出國旅遊,開闊一下國際視野,這對自己今後的發展很有幫助。坐井觀天是沒有前途的,池塘裏操練不出偉大的航海家。

人才的想法總是超越時代。人才,在任何時代都是寶貝疙瘩,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準。

齊王能夠在波譎雲詭的宮鬥中上位,絕非等閒之輩,他知道國與國之間的爭戰實際上就是人才的角逐,爲此 ,他很想網羅一些傑出人物爲己所用。 齊國弱小,出於自身利益,齊王心裏也很願意與魏國合縱,共同對付強大的秦國。

當須賈到齊國朝堂拜見齊王,陳述魏國的主張之時 ,齊王爲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免得他在談判桌上討價還價,於是故意擺起譜來,懶洋洋地靠在龍椅上,用不以爲然的口吻說: “齊國與魏國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以前我們也合縱過,一起對付秦國,小有勝利,可是戰鬥還未結束,你們魏軍竟然溜之大吉 ,讓我們齊軍與秦軍單打獨鬥,絲毫不顧信義,雖說這只是陳年往事,現在想起, 難免讓人心寒。如今事過境遷,又來重彈合縱的老調,你們魏國無非就是被秦國欺侮怕了,想找個打架的幫手!”一通劈頭蓋臉的數落,說得須賈啞口無言。

見須賈陷於困境,範睢自告奮勇,趨前朗聲道:“大王此言差矣,請容我仔細分說。當年韓、齊、魏三國合縱,共同抗秦,勝利後,你們齊國不但把奪取的土地據爲己有,還將戰利品全都搬進了自己的倉庫,連客氣話也不說一聲,喫相那是相當難看,韓魏兩國軍隊一無所獲,只能及時止損,選擇離開戰場,班師回朝。請問,這到底是誰失了信義?齊王您身爲英明之主 ,應該很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須大人顧全大局,怕說出來有傷情面 ,破壞和諧,所以默不作聲。”

範睢一番針鋒相對的言論,使原本啞火的須賈鬆了一口氣,臉上多雲轉晴,暗自得意起來。

齊王也是出於外交辭令,故意刁難須賈,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範睢,等他靜靜地聽完範睢之言,如芒刺在背,感覺有些不自在,直了直身子,低聲自言自語:“以前,齊王也確實考慮不周……” 隨即又大聲問須賈:“這位先生, 他是何方神聖?”

須賈連忙回答齊王,說:“他是我的特別助理範睢! ”

“噢,是你的特別助理?”齊王如同啞巴喫湯圓——心中有數,又看了範睢幾眼, 慢條斯理地問了他幾個問題,範睢不但對答如流, 有些言論還大出齊王意料,不禁對其刮目相看。 隨後 ,齊王雖與須賈爲合縱之事詳細交涉,但發表意見時謹慎多了, 常常用眼睛的餘光去掃視範睢,生怕自己語言出了紕漏,被範睢抓住把柄再次發難 。

範睢安靜地端坐在一角,神態自若,似聽非聽,未發表任何意見。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越級彙報是職場大忌,可不能搶了領導的風頭,事實上剛纔爲須賈辯論之後,範睢就有些後悔了,槍打出頭鳥啊,悶聲發大財方爲明智之舉。

沒有什麼事情是開一次會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開兩次。通過雙方在會上一番脣槍舌戰的討論,齊王同意了合縱之議,並在宮中舉行國宴,款待以須賈爲首的魏國訪問團。

宴會結束後,須賈下榻於齊國的五星級酒店香格里拉,範睢只是一個門客,級別不夠, 只能住在附近的俏江南招待所裏。

華燈初上的時候, 齊王派人推了一車禮物到招待所,說是送給範睢,車上有黃金百兩,玉璧一雙,另有許多牛肉美酒 。

來人傳齊王話:“齊國很需要像範先生這般有真才實學之人,先生在魏國反正也不受重用,還是留在齊國發展吧!”

範睢頗感意外,謝了齊王好意, 推卻了贈禮。來人再三不肯收回,說先生如果不收下禮品,自己回去難以交差。推辭再三,範睢只得勉強地收下牛肉美酒,讓來人將黃金玉璧推了回去。

周圍耳目衆多,範睢知此事肯定瞞不過須賈,一旦查起來就如同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因此自己主動先去說明要好一些。

果然不出所料,須賈早已知曉,他正在納悶,齊王送禮怎會不送自己這個魏國訪問團團長,卻送給手下的團員,他還以爲是送禮之人弄錯了,同時又懷疑,是不是範睢向齊國泄露了魏國的機密?如果真是這樣,必須嚴懲不貸。就算範睢沒有賣國,連齊王都賞識他,將來在魏國肯定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也當除之而後快!

想到這裏,須賈的小眼睛裏面露出一絲不易察覺到的殺機。

當範睢主動前來報備之後,須賈裝作剛剛獲悉此事,意味深長地對範睢說:“你不接受黃金玉璧是對的,我們奉命來訪,雖說已經合縱,但畢竟是敵國,不能被人收買!”說得範睢倒吸了一口冷氣,感覺毛骨悚然,心說齊王害我!

等一切處理妥當,他們便啓程上路,順利地回到魏國。

魏王得知須賈此次訪齊不辱使命,心情大好,賞賜須賈良田美宅。

首相魏齊也很高興,特意在相府設宴款待須賈,說是爲他接風洗塵,並令訪問團主要成員列席作陪,範睢也在其中。

是夜,首相府中,賓客滿座,歌舞昇平,須賈是今晚的主角,眼前盡是山珍海味,耳邊盡是恭維之詞。

須賈見魏齊如此厚待他,幾杯酒下肚,一時之間忘乎所以,就把這次出使齊國的經歷眉飛色舞地和盤托出,最後他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說:“我再三思索,還是想不通,齊王爲何把金銀財寶送給我的食客範睢?”

魏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思路從來不會轉彎,他不懂禮賢下士,更不知須賈是在借刀殺人,當即命令左右將參加宴會的範睢拿下,質問他:“聽說你這次陪須大夫去齊國,齊王派人送你一車金銀財寶,有這事嗎!”

“確有其事,但我沒接受,只收下了一些牛肉和美酒!”範睢又說,“齊王傳話讓我留在齊國做高層管理,並把家眷也帶到齊國去,我沒答應!”

魏齊再問:“你跟齊正是親戚?”

範睢答:“非親非故!”

魏齊又問:“你同齊王原本就熟悉?”

範睢答:“並不熟悉。”

“那麼,無緣無故,他爲何如此待你,會送你這麼多金銀財寶?”魏齊咄咄逼人。

“可能是我幫須大夫說了幾句話,齊王覺得我口才不錯,對我印象挺好,我也感覺有些意外。”範睢如實稟告。

範睢言行一向低調,不善於自吹自擂,事情涉及到自己,就有些閃爍其詞。

“呸!”魏齊鄙棄地啐了一口,接着一通髒話奔騰而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個什麼東西,須大人的食客,狗肉上不了正席,還以爲自己是個天才,齊王看中你了,肯定是你泄露了國家機密,如果不這樣,齊王會送金銀財寶給你,快給我從實招來!”

范雎平白無故受此冤屈,內心激憤不已,爭辯說:“子虛烏有之事,叫我從何說起!”

“媽的,還嘴硬,給我打!”魏齊下令,“他不招就打死他,看是他嘴硬,還是我棍子硬!”

左右護衛一擁而上,抄起傢伙圍着範睢就是一頓猛揍,劈里啪啦,打得他眼冒金星皮開肉綻。

須賈爲了整死範睢,也火上澆油地說:“我早就懷疑他有通敵賣國行爲,不打豈肯招認!”

“吃裏扒外的東西,打死算毬。”魏齊道,“奏樂,接着奏樂,咱們繼續喝酒!”

絲竹聲、歡笑聲、打擊聲響成一片,喝酒的賓客化身爲喫瓜羣衆,興奮地觀賞現場直播。

好一頓毒打,直打得範睢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當然,還是無半句口供。

魏齊喝得醉醺醺,整個人東倒西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蜷伏在地上的範睢,狠狠踢了他一腳,正踢到了傷處,一陣刺心的疼痛,範睢不由得“啊”地一聲叫喚。

魏齊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勸你還是招了吧!”

範睢氣若游絲地說:“實在是冤枉啊,首相大人!”

魏齊不能如願,勃然大怒,又一聲令下:“給我再打!”說完後,一歪一歪又去喫酒了。

酒宴桌上的賓客,包括須賈在內,全是看魏齊臉色辦事的溜鬚拍馬之徒,沒有任何人爲範睢說半句公道話,幸災樂禍纔是他們的真實內心,少了一個出類拔萃的範睢,就少了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對自己升職加薪反而更加有利。

過了一會兒,執刑的士兵上來稟報:“首相大人,這人已經被打死了!”

“那他招了嗎?”魏齊問。

“未吐露半句!”士兵答。

“真死了?”魏齊又問。

“躺在牆角沒有一點動靜,是打死了!”士兵答。

“死了?死了好!"魏齊藉着酒勁,來到牆角,擡起腳猛踢範睢,並無任何聲響,他又低頭察看,見範睢直挺挺地橫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士兵又說:“門牙都打掉了,肋骨也斷了好幾根,連呼吸也沒有了!”

魏齊回到宴席上,賓客們又諂媚地說:“這種人吃裏扒外,打死活該,死了也是遺臭萬年!”

說得魏齊心花怒放,他又戲謔地說:“對,叫他遺臭萬年,客人們,衆位如要方便,就去牆角尿他,叫他真正遺臭萬年,死了也不乾淨!”

客人喝多了酒,正要小便,全去牆角用熱尿澆範睢,連須賈也去尿了。

首相府的酒宴終於散了,客人們紛紛盡興而歸。魏齊吩咐士兵,說:“你看管着,他有什麼動靜,隨時向我報告!”

“是!”士兵硬着頭皮答應,只好捏着鼻子,繼續站在範睢旁邊,一步也不敢離開。

夜幕徐徐降下,寒風嗖嗖吹來,士兵身上一驚。這時,範睢也被冷風吹醒,動了動。士兵也是窮苦人出身,很是同情範睢,見他一動,忙蹲下去輕聲問:“你沒死!”

範睢雖傷勢嚴重,但頭腦仍很清醒,也低聲問士兵:“他們人哩?”

士兵說:“酒宴已散,都走了!”

範睢腦子一轉,忙說:“這位軍爺,你如能救我一命,或者把我弄到家裏去死,我還有幾兩金子,可以送你,你安個好心,想辦法救救我吧!”

士兵略一沉思,說:“我已對首相說過你死了,你就裝死,我會想辦法弄你回家的。”

範睢說:“我知道啦,多謝軍爺!”

爲此,士兵忙再次前去報告說:“屍首發臭了,怎麼辦?”

魏齊雖說酒醉,但還不相信範睢真會死,如此不經打,他又來牆角看了看,用腳踢了幾下,見範睢一動也不動,果真死了,這時,尿的酸臭氣味又陣陣撲鼻而來。

士兵見魏齊無語,又說:“相爺,屍首在屋裏過夜,不吉利喲!”

魏齊這才下令:“用蘆蓆裹了,丟到野外河邊去餵狗!”

士兵答:“遵命!”立馬尋來一條蘆蓆,裹好範睢,用一根草繩捆住,背起來扛在肩上,慢步向城外河邊走去。

這時,夜色已暗,伸手不見五指,靜悄悄並無一個行人。士兵出門未久,就沿着牆角轉了個彎,偷偷地把範睢背到了他自己的家裏。

範睢的父母和老婆孩子,一見範睢如此模樣,以爲他掛了,圍過來放聲哭泣。士兵忙說:“他還沒死,快拿藥給他醫治,不要哭,免得驚動了外人!”

士兵放下範睢就要走,範睢叫住他,又低聲吩咐老婆去拿金子,然後對士兵交待說:“恩公,你把這領蘆蓆帶走,放樹林子裏去。還有,爲了安全考慮,以後找機會離開首相府,讓別人尋不着你。”

士兵走後,老婆爲範睢揩去血跡,並在傷處敷藥,看看範睢半死不活,合家大小又大放悲聲。

範睢安慰家人說:“不用哭,我死不了的。去告訴鄭安平,叫他快用車來把我拉走,越快越好。明天魏齊肯定要來,他如果見我活着,決不會放過我,親戚處也不好躲,我走後,你們就趕快發喪,假裝埋葬,就說我死了!”

於是就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半夜子時,朋友鄭安平駕着馬車到了,把範睢轉移到自己位於具茨山的家中,好好爲他養傷。

做戲要做全套,範睢家裏扯白布買棺木,哀聲哭泣,辦起了喪事。

清晨,魏齊酒醒,懷疑範睢沒死,心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連忙派人去樹林子裏去查看,來人回報說:“屍體不見了,只有一卷破蘆蓆,可能被野狗喫掉了!”

魏齊沉思片刻,又說:“快去他家裏看看!”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來人回稟說:“範睢確實死了,我去看時他家正出殯哩!” 魏齊這才點點頭,完全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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